四 载道之“载”的个体性 在批判“文以载道”时,没有比载道派将文学喻为载道的“器物”(如王安石的“容器”、周敦颐的“虚车”之喻)更令人们反感的了,因为文学工具论也曾有类似的器物之喻,如文学是“炸弹与旗帜”、“齿轮与螺丝钉”。这导致人们认为,无论是载道之“载”,还是工具论的“服务”,都使文学在政治面前丧失了独立性与批判功能。吴炫说:“‘文以载道’的‘载’字对文学的工具性强制,已经取消了文学对‘道’的‘本体性否定’功能,并最终使得文学形同虚设。”(35)事实果真如此吗?未必。与其说历代的载道派是在确认文要载道,不如说是想通过文来阐发道的大义,阐发就是创造生成。可工具论不同,它规定文学在政治面前只能是技艺与工具,这样一来,文学也就成为低于政治的、仅提供服务的依附性活动。载道之“载”是个体性的文学行为。 其一,载道的言志性。如韩愈就将“道”作为一种担当来践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为辟佛上书进谏,触动皇威,几被处死,但不改志向,写诗明志:“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这样的载道不就是言志?韩愈有“物不得其平则鸣”说,用于创作上就是“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36)。“不平则鸣”是言志的另一种表述。柳宗元与韩愈一道领导古文运动,遇观点不合时,他都提出自己的看法,驳斥韩愈的天人感应观、史官危险论,可见他们同样追求载道,却体现了不同个体的思想独立性。欧阳修提出“诗穷后工”的观点,就是强调诗言志,他认为正是梅尧臣的“不得志”使其成为重要诗人。虽然惋惜诗人没有得到重用,但证明了诗言志的必然性与必要性,“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37)。欧阳修亦以坚定的意志来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同样是将载道转换成为志向来践履。说载道派失去个体性,是不准确的。 王禹偁则从道的不能实现角度讨论了道与志的关系,结果,载道变成了言志,言志变成了重文。王禹偁说:“夫文,传道而明心也。古圣人不得已而为之也。且人能一乎心至乎道,修身则无咎,事君则有立。及其无位也,惧乎心之所有,不得明乎外,道之所蓄,不得传乎后,于是乎有言焉;又惧乎言之易泯也,于是乎有文焉。”(38)文人所坚守的道,之所以转变成文人之志,关键在于没有获得外在支持予以实现,但又于心不甘,故抑郁成志,藏乎内心,寻找表现的机会,这时候就自然地用文学来实现这个意愿。 如朱熹,表面看,与言志相去甚远,但他也提出了与言志近似的“自发”观点,说明载道与言志的相通。朱熹说:“贯穿百氏及经史,乃所以辨验是非,明此义理,岂特欲使文词不陋而已?义理既明,又能力行不倦,则其存诸中者,必也光明四达,何施不可!发而为言,以宣示其心志,当自发越不凡,可爱可传矣。今执笔以习研钻华采之文,务悦人者,外而已,可耻也矣!”(39)又说:“然则诗者岂复有工拙哉?亦视其志之所向者高下如何耳。是以古之君子德足以求其志,必出于高明纯一之地,其于诗固不学而能之。”(40)朱熹要求文章表现义理内容,但也强调应该“自发”而“宣示心志”,说明表现义理与言志不冲突。论到诗时,强调了“诗言志”的传统,他的“德足以求其志”,通过“德”转化为“志”,将言志与载道统一起来了。即使在人们视为偏执的载道派那里,也能在载道与言志之间寻找相关性,可见载道不是言志的必然对立面。 载道能够转换成言志,在于道的坚守是与个体结合的,这样,载道就必然打上个体烙印。载道观与言志观的并存,表现了中国古典文论的张力,不可用载道去否定言志,也不可用言志去否定载道。载天下之道,言个人之志,将中国杰出知识分子的内在心性统一起来了。表现在文体上,往往是用文来载道,用诗来言志;表现在出处上,达则载道,穷则言志。 其二,载道的批判性。载道观往往被打上了为统治者服务的标签,可实际上它是一种批判实践。梅尧臣指出:“圣人于诗言,曾不专其中,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自下而磨上,是之谓国风;雅章及颂篇,刺美亦道同。”强调创作来自对外在事物的内在反应,并非纯粹追求什么技巧。在涉及文学功用时,也是美刺并重,既肯定歌颂,也肯定批判,明确反对“人事极谀谄”,并以屈原为例,赞扬了“愤世嫉邪意,寄在草木虫”(41)。载道的主张者往往都是身体力行的批判者,关注民生,批判朝政,质疑统治者的执政能力。韩愈《毛颖传》塑造了毛颖(即兔毛笔)形象,它位列宫室,为上所用;善随人意,不分正直邪曲巧拙;一旦废弃,却又没有任何怨言。韩愈用拟人化的方法,勾画出极其可怜复可悲的奴才相,以寓言形式批判了封建统治者的昏聩无能,讽刺了封建帝王的寡情少恩,文章的尖锐性、针对性都非常强。柳宗元的《捕蛇者说》更是明证,直接描写朝政腐败、赋税繁重的现实,借捕蛇者没有其他活路的事实,揭露了民不聊生的现状。这里没有为统治者辩护,如将民生痛苦曲解成只是暂时的、局部的非本质现象,而是直指整个统治者,表现了作家敢于批判的勇气。文章引用孔子的“苛政猛于虎”一语作结,说明批判朝政是载道派的传统,载道是暴政的对抗者。刘熙载曾高度评价:“柳州系心民瘼,故所治能有惠政。读《捕蛇者说》、《送薛存义序》,颇可得其精神郁结处。”(42)何以柳宗元能如此?因为他一直强调“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斯取道之内者也”(43)。道与现实是分不开的,所以他要通过对现实的观察、分析与批判来呈现道的真义。 范仲淹曾因批评朝政触怒上司被贬,欧阳修不但不规避,反而上书为他辩护,这就是载道派的批判精神。欧阳修一方面指出范仲淹“平生刚正、好学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一方面指出诋毁范仲淹的左司谏不愿承担谏官责任,是“君子之贼”,不知人间羞耻。欧阳修清楚上书充满政治风险,做好遭贬准备,“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44)。欧阳修体现的不是简单的朋友之情,是为天下公理的辩护,为道的精神的辩护。这种敢于批判朝政的无畏精神,在当时不多见,在日后也不多见,它出现在载道派的文人身上,正说明载道赋予文人以批判社会现实的勇气与力量。事实上,集中在载道观下的文人,多是有骨气的文人。那些临事苟且、不辨是非、媚上欺下的文臣,根本不配主张载道。 单独地来看载道观,会认为它的内涵单一。但结合与其共生的言志、诗史、忧患、美刺等观念一起看,就可发现它们之间的相通性,言志使载道的表现个人化了,诗史使载道的承担历史化了,忧患使载道的体验情感化了,美刺使载道的功能平衡化了。载不是被动的接受,而是主动地承担,并且正是这种对道的个体承担形成了道统,从而以一种独立的思想传承的方式反作用于政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