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载道之“文”的本体性 载道观没有轻视文的存在与学习。韩愈曾说:“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有文字来,谁不为文,然其存于今者,必其能者也。”(22)韩愈评判创作的“能者”标准,其实就是重文。他的刻苦学习更是提供了范例:“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矻矻以穷年。”待其“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娰,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宏其中而肆其外矣”(23)。韩愈习文时取范极高,作文时用心极精,他的古文成就当然极佳。 柳宗元关于作文的体会也说明了这一道理,他年少习文偏重文采,及年岁大,才认识到了这种片面性。他说:“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在取范各家时,也是标准极高,“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一旦作文,也是一丝不苟:“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驰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因为要用文来辅道,所以作文也变得极其认真,“参之榖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洁”(24)。这样的取精用宏、融会贯通,所创作的当然是佳文奇意。 正因为载道观重视文的学习与创作,作家们都会追求并形成自己的风格,如苏洵所评:“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指欧阳修)之文,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25)至于苏轼之文,则如其自评:“吾文如万斛泉涌,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26)创作能够行云流水般舒卷自如,正反映出苏轼个性中的那份自由洒脱。载道派之文,并非呆板、因袭之文,乃是流动、创新之文。欧阳修就特别强调作家风格的重要性:“古人之学者非一家,其为道虽同,言语文章未尝相似。孔子之系《易》,周公之作《书》,奚斯之作《颂》,其辞皆不同,而各自以为经。子游、子夏、子张与颜回同一师,其为人皆不同,各由其性而就于道耳。”(27)肯定“文如其人”的创作规律,使得载道之作可以摆脱概念化、公式化的雷同,丰富多彩。 为什么载道派重视文的学习与创作呢?这与主张“文从道出”的本体观有关。既然文从道中流出,文具有与道一样的本体重要性,习文与作文不仅是为文的问题,也是明道的问题。刘勰提出了“文从道出”的观点,认为天文、地文都是“道之文”,人文也同样来自道,“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文心雕龙·原道》)。客观的天地万物都会焕发文采,主观的人心怎么会不焕发出文采呢。纪昀认为:“文以载道,明其当然;文原于道,明其本然。”(28)这是强调文以载道只表明了文应当表现道,但还不清楚它为什么要表现道;“文原于道”揭示了文的本根在于文和道从一开始就是结合的,文是始终离不开道的,道也是始终离不开文的。由此可知,无论是重道还是重文,都离不开重视另一方。“文从道出”强调了文的本体性,也肯定了文的重要地位。 在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这里,或曰:“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29)或曰:“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30)无论怎样强调道的作用,人们大概都不会简单地将他们视为轻文派,因为他们的文学成就否定了这样批评的可能性。可王安石、周敦颐、朱熹却不同了,他们常被视为轻文派,但实际上都没有离开文道统一论,文的地位仍然极高。王安石说:“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要之以适用为本,以刻镂绘画为之容而已。不适用,非所以为器也。不为之容,其亦若是乎?否也。然容亦未可已也,勿先之,其可也。”(31)王安石虽然强调文要“有补于世”,并没有否定文的重要性,只是提醒人们不要因为重文而忽略了思想内容,所以才有“勿先之,其可也”的言论,王安石没有去文的意思。周敦颐曾言:“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文辞,艺也;道德,实也。笃其实,而艺者书之,美则爱,爱则传焉。……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32)周敦颐用车应载物来喻指文应载道,强调道对于文的决定性,有轻文偏颇。不过就其认识取向而言,只是强调文与道的统一性,与今天强调内容与形式相统一的观点没有大的区别。他所说的“文辞,艺也;道德,实也”,并没有彻底放弃文辞作为艺术的必要性,只是表明道德作为内容是不可缺少的。他提出的“笃其实而艺者书之”,强调在内容充实的基础上再来创作,没有什么不当。周敦颐强调“美则爱,爱则传”,说明文章只有达到美的程度,才能使读者赏爱;只有读者赏爱了,这样的文章才能传得久远,重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的古训,是有说服力的。周敦颐如一般古文家的重道一样,反对单纯地推崇文辞的学习,不愿看到文学向着形式主义的一面发展。 朱熹也是文道统一论者,同样强调了“文从道出”的观点:“这文皆从道中流出,岂有文反能贯道之理?文,是文;道,是道。文只如吃饭时下饭耳。若以文贯道,却是把本为末、以末为本。”又说:“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惟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朱熹在刘勰之后,再次阐明了文学的道本体。朱熹质疑“贯道说”将文与道相分离,再用文去贯道,违背了“文从道中流出”这个文与道的本体关系。从逻辑上讲,朱熹的看法是正确的,创作决非“待作文时旋去讨个道来入放里面”,文成为一个筐子,可以随便地向里面填充道的内容。事实上,就任何一次成功的创作而言,都是形式与内容或者说文与道的一同生成,如苏轼所说的“文与道俱”。朱熹与苏轼的区别在于:苏轼从“流”的角度即既成的文的角度看文与道的关系,强调文的呈现中总是有道在;朱熹从“源”的角度看文从哪里来,强调离开道就没有文的存在。二者的观点实为互补。朱熹有时也从“流”的角度看文,批评“今人作文,皆不足为文”。原因是“专备节字,更易新好生面辞语。至说义理处,又不肯分晓”,违背了“圣人之言坦易明白,因言以明道”并使后人知晓的本意。所以,他又重视“欧苏诸公作文,何尝如此?”的成功经验,高度评价古文家的成就:“欧公文章及三苏文好,说只是平易说道理,初不曾使差异底字换那寻常底字”;“文字到欧曾苏,道理到二程,方是畅”(33)。简单地在朱熹与古文家之间划鸿沟,是不恰当的。朱熹既有“言以明道”的主张,又有“文与道俱”的评判,强调文与道始终相统一的事实,这是不能否定的。 从道中生长出来的文,决非简单的形象、形式、技巧的组合,而是具有原初之道性质的包蕴天地原气的文采神韵,变幻无穷。如果说,载道之文是通于道的大文,工具论的文则是服务式的小文。在工具论中,政治归政治,文学归文学,只因政治需要文学来帮助实现政治目的,才请来文学,文学与政治之间只是外在的关系,而非文与道的那种本体的内在关系。在工具论中,虽然主张习文,却有着极大的限制,常常排斥文学经典,只学习那些便于表现政治的作品,这就是大众化的提倡,以民间形式为文学发展的方向等。工具论是看不起文学的,因为文学不能产生立竿见影的政治效果。 如何解释程颐的“作文害道”(34)说?我们认为,它只是强调为文要想达到极高境界,首先要解决立道的问题,然后文从道出,文与道就结合在一起了。“作文害道”不是指作了文就害道,而是指只知文的重要性而不知道的首要性,会害道。事实上,若文学创作连表现人生理想都不要了,这样的创作当然会境界低下。程颐要求为文“与天地同其大”,实是刘勰“文德说”的继承,再次强调了天文、地文与人文的统一性,要求创作能够达到与天地同大的层面,这是一种高标准,最好的文学确实是按照这个标准去做的。就载道观的整体来看,不是将文的地位削弱了,而是将文的地位提高了,只因有时提得太高,少论文的学习的重要性,才产生负面影响,使人以为它在否定文的必要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