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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传授的现代命运——教育史上的林纾(4)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文学评论》 陈平原 参加讨论

    四 传统文人与现代学堂
    当初新文化运动兴起,旧派人物颇多不以为然,但挺身而出与之直接对抗的,却是前北大教员林纾。按世俗观念,这位前清举人、以翻译西洋小说起家的老先生,作为旧派人物的代表,分量其实是不够的(50)。你想代表旧派发言,可人家旧派并不怎么领情。林纾的这一尴尬处境,陈独秀早就说透:“其实林琴南所作的笔记和所译的小说,在真正旧文学家看起来,也就不旧不雅了。”(51)既然如此,林纾为何还要强出头呢?
    除了上面提及的他与北大的“离合悲欢”,还有就是林纾对于自家古文水平的过分自信。1906-1913年任大学堂教习期间,除了结交名士,出版译作与自家小说,林纾在古文教学及推广方面,做了很多工作。如1907年应张元济、高梦旦之邀,编选十卷本的《中学国文读本》。这套1908-1910年间由商务印书馆陆续推出的古文读本,由当下(清朝)上溯周秦汉魏,林纾不仅自选篇目,逐文评批,每卷前还有序言(如《六朝文序》《唐文序》《宋文序》等)。类似的选本及评点,还有《评选船山史论》(1910)、《左孟庄骚精华录》(1913)、《〈古文辞类纂〉选本》(1918-1921)、《左传撷华》(1921)、《庄子浅说》(1923)、《林氏选评名家文集》(共十五册十六种,1924),以上各书,都是由当年在出版界坐头把交椅的商务印书馆印行。在林纾为“力延古文之一线”而作的四种努力中(52),比起亲自写作(如《畏庐文集》《畏庐续集》《畏庐三集》)、理论撰述(《春觉斋论文》《韩柳文研究法》《文微》)、招生授业(组织古文讲习会等)来,这选文及评点或许更值得注意。此等事务,琐琐碎碎,卑之无甚高论,但发行量大,市场占有率高,影响力不可小觑。
    大概是互相关联,评点家林纾刊行自家所撰古文,销路也很好。1910年4月商务印书馆刊行的《畏庐文集》,选历年所作古文109篇,据前京师大学堂及北大同事姚永概1916年称:“畏庐名重当世,文集已印行者,售至六千部之多。”(53)到了1924年,商务印书馆刊行《畏庐三集》,曾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的高梦旦为其撰序,调门进一步提升:“畏庐之文,每一集出,行销以万计。”(54)为人作序,总是多说好话;但林纾的古文集得到读者的广泛认可,这应该不会假。正是因为有很好的销售业绩,商务印书馆才会在刊行林译小说的同时,不断邀林纾编选及评点古文。
    无论出版文集还是选评古文,均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这就难怪林纾充满自信。所谓归有光以后古文第一人的“自我期许”(55),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同是闽籍老乡,年岁相仿且志趣相投的严复(56),对林纾的古文评价就很高。《严复集》中收录二诗,《题林畏庐晋安耆年会图》曰:“纾也壮日气食牛,上追西汉攡文藻。”《赠林畏庐》则是:“尽有高词媲汉始,更搜重译续虞初。”(57)后者乃严复为预祝林纾七十寿诞而撰,成于1921年9月27日,一个月后严复病逝于福州(58)。不仅严复这么看,史家钱基博对林纾的古文也有肯定的评价:“当清之季,士大夫言文章者,必以纾为师法”;“盖中国有文章以来,未有用以作长篇言情小说者,有之,自林纾《茶花女》始也。”(59)钱著《现代中国文学史》中这两句评语,可是“一字千钧”。不过,这里所说的“文章”,特指古文——准确说,应该是文言文。
    出书多,在社会上影响大,不等于就学问渊深,文章精美。在专门家眼中,即便限制在唐宋古文派,林纾的地位也没有那么高。同为福建壬午科举人、后曾在京师大学堂同事且多有唱和的陈衍,便喜欢嘲笑林纾没学问。1932年阴历除夕,陈衍与后辈钱锺书谈近世学人之不能“根柢经史”,单靠“道听途说,东涂西抹”,举的例子便是严复、林纾与冒鹤亭。严复是留学生,“半路出家,未宜苛论”;而“琴南一代宗匠”,学问竟如此空疏,实在不能原谅。据陈衍称,林纾“任京师大学教习时,谬误百出”,“予先后为遮丑掩羞,不知多少”(60)。这还只是私下议论,无伤大雅;章太炎不一样,公开撰文抨击。1910年,流亡日本的革命家章太炎在《学林》第二册发表《与人论文书》,其中论及严、林文章:
    并世所见,王闿运能尽雅,其次吴汝纶以下,有桐城马其昶为能尽俗(萧穆犹未能尽俗),下流所仰,乃在严复、林纾之徒。复辞虽饬,气体比于制举,若将所谓曳行作姿者也。纾视复又弥下,辞无涓选,精采杂污,而更浸润唐人小说之风。(61)
    在尊崇魏晋文章的章太炎看来,林纾与严复的国学修养及古文写作,水平都不高,起码在同代人中不算优秀。这里有文派之争,牵涉章氏的学术立场;除此之外,也与太炎先生好作高论有关。
    问题在于,辛亥革命成功,章太炎的声誉如日中天,弟子们纷纷进京任教。相形之下,历来对喜欢在文章中卖弄学问的“汉学”不以为然的林纾(62),则显得日渐没落。在《与姚叔节书》中,林纾大谈如何“不容于大学”,尤其对“以挦扯为能,以饾饤为富”、“剽袭汉人余唾”的“庸妄钜子”大加讨伐(63)。几年后,在一则公开发表的书札中,林纾称此“好用奇字,袭取子书断句,以震炫愚昧之目”的“庸妄钜子”,其弟子沈君在大学堂讲《说文》(64),这等于是不点名的点名。很明显,林纾是将自己的去职直接归咎于章太炎此前的批评。不能说这种怨怼没有任何道理(65),但只是埋怨章太炎,将此学术史上的大转折解读为个人恩怨,显然是把问题简单化了。
    在林纾看来,前有“庸妄钜子”章太炎的恶毒攻击,后有“目不识丁,坏至十二分”的何燏时校长的昏庸裁断,自己才会被北京大学解聘。可实际上,导致林纾等老派人士去职的,是整个大的政治环境,以及教育制度的变化。说白了,林纾讲授古文的特长,如今已“英雄无用武之地”了。某种意义上,这一教育制度变革及思想文化演进的过程,林纾还曾积极参与其中。
    1897年年底由友人魏瀚出资在福州刻版印行的《闽中新乐府》,是林纾的第一部诗集,内收新乐府诗29题32首,属于那个时代常见的提倡变法维新、救国自强的启蒙读物。其中多首涉及教育制度的反省,如《村先生》《兴女学》《知名士》等。《破蓝衫》之嘲笑八股文与科举制,尤其值得注意:“吁嗟乎!堂堂中国士如林,犬马宁无报国心?一篇制艺束双手,敌来相顾齐低首。”此诗篇以“救时良策在通变,岂抱文章长守株”结束(66),显示了林纾的见识。虽系一介书生,且以教书及写作为业,但林纾很清楚国家的命运在于变革学制。
    甲午战败,改革教育制度的呼声日高。1896年6月,刑部左侍郎李端棻奏请广开学校(67);同年7月,山西巡抚胡聘之要求变通书院(68)。一反省新式学堂之得失,一提倡旧式书院的改造,共同目标是培养具备“真才实学”、能够“共济时艰”的“有用之才”;具体策略是加强“天算格致农务兵事”等西学课程,而摒弃“溺志词章”这一中国旧式教育的通病。日后的创建京师大学堂等,大致依此路径。
    改革旧的学制,引进西式学堂,这是那个时代开明人士(包含封疆大吏)的最大共识。因此,即便康梁变法失败,京师大学堂照样成立,学制变革仍在推进。这一历史潮流,毫无疑问,林纾是认可的。在1907年所撰《〈爱国二童子传〉达旨》中,有这么一段:
    强国者何恃?曰恃学。恃学生。恃学生之有志于国。尤恃学生人人之精实业。……今日学堂,几遍十八省,试问商业学堂有几也?农业学堂有几也?工业学堂有几也?医业学堂有几也?朝廷之取士,非学法政者不能第上上,则已视实业为贱品。中国结习,人非得官不贵,不能不随风气而趋。(69)
    中间省略部分,是论证过去读书人苦攻八股,学的是宰相之业;如今八股消停,则转而专力于法政,“法政又近宰相之实业矣”。在林纾看来,只有学生们愿意攻读实业,才是国家之福。因此,“吾但留一日之命,即一日泣血以告天下之学生请治实业以自振”(70)。此文很有时代气息,也很能显示林纾的眼界与胸襟,故曾被郑振铎选入1937年生活书店版《晚清文选》。
    可也正因为新式学堂注重“实业教育”,这一时代潮流,促使林纾等传统文人日渐边缘化。因张之洞、张百熙等人的努力,“学堂不得废弃中国文辞”终于得到了部分落实,大学堂里设立“中国文学”科目乃至学门。查1903年颁布的《大学堂章程》,在“文学科大学”里专设“中国文学门”,主要课程包括“文学研究法”、“历代文章流别”、“古人论文要言”、“周秦至今文章名家”、“西国文学史”等十六种。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要求讲授“西国文学史”,以及提醒教员“历代文章源流”一课的讲授,应以日本的《中国文学史》为范本。此前讲授词章之学,着眼于技能训练,故以吟诵、品味、模拟、创作为中心;如今改为文学史,主要是一种知识传授,并不要求配合写作练习。诗文一事,虽说“诵读既多,必然能作”;但新式学堂排斥吟诗作文,将文学教育的重任主要交给了“文学史”,这已经注定了林纾等古文家在现代大学迅速没落的命运(71)。
    现代大学设置很多专业,“中国文学”只是其中一课程、科目或学门;即便专研“中国文学”,也并非只学“古文”,还有诗词、小说、戏曲乃至外国文学等可供选择。退一万步,特别青睐“古文”者,也不一定对林纾的教学方式感兴趣。这就说到了林纾等桐城文家教学的长与短——长于体味、鉴赏、模仿,而短于视野、考辨、阐释。无论选本及评点,还是《春觉斋论文》《韩柳文研究法》《文微》等,林纾编撰的诸多涉及古文的书籍,均有此特点。不要说版本及考证,单是文章源流的辨析,陈衍的功力也在林纾之上——《石遗室论文》中若干重要论述,经由弟子陈柱《中国散文史》的传播,日后在学术史上留下了印记。林纾《春觉斋论文》的精彩之处,在于“应知八则”、“论文十六忌”、“用笔八则”等,至于“流别论”则没有什么高明的见解。正如舒芜所说,林著“对散文技巧的研求,一些个别论点,今天也还有可以借鉴的”,但“形式主义的烦琐,马二先生式的鄙陋,例如津津乐道归有光、姚鼐的圈点之妙之类”,实在不敢恭维(72)。这半个世纪前的评述,虽稍嫌苛刻,但大致判断准确。与此相近的,还有黄霖在《近代文学批评史》中的评价:“林纾的文论著作,虽有综合前人之功,条分缕析之力和不乏真知灼见之处,终因缺乏一种恢弘气象和新的理论开拓,故难免给人以陈腐、琐碎的感觉。”(73)
    这不全然是才气问题,首先是工作目标的设定。林纾选评《古文辞类纂》时,在序言中含沙射影,批驳那些主张“古文宜从小学入手”或作文“时时复搀入东人之新名词”者(暗讽章太炎及梁启超),而后极力推荐姚鼐的《古文辞类纂》。下面这段话,前半指向姚鼐,后半更像是自我表白:
    鄙意总集之选,颇不易易,必其人能文,深知文中之甘苦,而又能言其甘苦者。则每篇之上,所点醒处,均古人之脉络筋节;或断或续,或伏或应,一经指示,读者豁然。(74)
    虽说熟读韩文(75),沉潜把玩,深思有得;而真正作文时,林纾追摹的是桐城文派。在林纾眼中,桐城古文“取径端而立言正”,而“天下文章,务衷于正轨”(76)。严整、干净、不枝蔓、无芜辞,这确实是桐城及林纾文章的特点,可过分循规蹈矩的结果是文章干瘪,缺乏生气。若连姚鼐装点门面的“考据”,以及曾国藩竭力引进的“经济”都不要了,只剩下那并不怎么高明的“义理”,和若干琐琐碎碎的技法(“辞章”),这古文是没有出路的。
    要说学作古文,林纾不避琐碎,肯说多余话,循循善诱,确实能使“读者豁然”。虽说无法深入堂奥,但毕竟引路有功,这或许是教书匠的宿命。1916年商务印书馆推出的《浅深递进国文读本》,很能显示林纾的特点——此书精选历代古文78篇,依原题重作一浅一深两篇,供学习参考用。可以这么说,教人学写古文,林纾很用心,也很有一套。问题在于,科举制度已经废除,而大学里讲授中国文辞的,重学养而轻技巧,不再以模拟写作为目标。在新的教学体系中,林纾的才华派不上用场。对比早年北大的四部文学史讲义——刘师培的《中国中古文学史》、黄侃的《文心雕龙札记》、林纾的《春觉斋论文》、姚永朴的《文学研究法》,除了学派(前两者推崇六朝,后两者独尊唐宋),还有就是:
    前者学养丰厚,后者体会深入,本该各有千秋。可为何前者一路凯歌,而后者兵败如山倒?除了时局的变迁、人事的集合,更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六朝的文章趣味与其时刚传入的西方文学观念比较容易会通;一是朴学家的思路与作为大学课程兼著述体例的“文学史”比较容易契合。因而,此后几十年的“中国文学史学”,走的基本上是刘、黄而不是林、姚的路子。(77)
    专业化教育的大趋势,使得即便讲授“中国文学”,注重的也是文学史的演进脉络,而不是具体的写作技巧。这么一来,大学堂里的位置,“文章家”必定逐渐被“学问家”所取代,这对林纾等古文家的打击是致命的。
    1911年,上海国学扶轮社刊行《文科大辞典》,林纾为其撰序言,对借古文存国故仍有强烈的自信:
    综言之,新学既昌,旧学日就淹没,孰于故纸堆中觅取生活?然名为中国人,断无抛弃其国故而仍称国民者。仆承乏大学文科讲席,犹兢兢然日取《左》《国》《庄》《骚》《史》《汉》、八家之文,条分缕析,与同学言之。明知其不适于用,然亦所以存国故耳。(78)
    可当有一天,人家告诉你,新学、旧学确实可以并存,古文也很有价值,只是不能像你那么教,应在“文学史”的框架中重新定位并阐释。现代大学所需要的,是知识渊博的学者,而非趣味高雅的文人——借用传统术语,那就是大学里的文学教授,开始从“文苑传”向“儒林传”转。如此大趋势,对于林纾等传统文人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还有一点,时代变了,大学选教员,不是看古文水平高低,也不管你尊桐城还是崇六朝,关键是看“学术背景”。林纾的去职与北大的转型,二者间存在某种隐秘的关系。沈尹默谈及何燏时、胡仁源两任校长陆续引进朱希祖、沈尹默、马裕藻、沈兼士、钱玄同、黄侃等章门弟子,理由是“太炎先生负重名,他的门生都已陆续从日本回国”(79)。老师声誉高,这固然好;但弟子们都是“陆续从日本回国”,这一点也很重要。稍为排列一下:朱希祖1905年官费留学日本,入早稻田大学攻读史学专业;马裕藻1905年公派赴日,先入早稻田大学,后转东京帝国大学;沈兼士1905年自费东渡日本,入东京物理学校,同时拜入章太炎门下;黄侃1905年赴日避难、游学,师从正在日本举办国学讲习会的章太炎;钱玄同1906年赴日本早稻田大学习师范,1908年与鲁迅、黄侃等师从章太炎研究音韵训诂及《说文解字》;沈尹默1905年与其三弟兼士一起自费赴日,游学时间不长,也未正式注册(80)。如此履历,对于浙江老乡、同样留日的前后两任校长来说(81),是很有诱惑力的。
    其实,林纾很敏感,也了解时代风气的变化。人前捍卫古文尊严,似乎很自信;私下里教孩儿读书,也都充满困惑与挣扎。熟悉近代史事的人,大概都会记得这两个细节:1924年9月5日,林纾为擅长古文的四子林琮立下遗训:“琮子古文,万不可释手,将来必为世宝贵”;10月8日病情恶化,林纾以食指在林琮手上写道:“古文万无灭亡之理,其勿怠尔修。”(82)第二天,一代文豪林纾与世长辞。
    可现实生活中的林纾,还有另外一面,那就是不断叮嘱孩儿学洋文。先看林纾如何提醒古文根基甚好的四儿林琮:“学生出洋,只有学坏,不能有益其性情,醇养其道德。然方今觅食,不由出洋进身,几于无可谋生。余为尔操心至矣。”(83)再看林纾给五儿林璐的信:
    吾意以七成之功治洋文,以三成之功治汉文。汉文汝略略通顺矣。然今日要用在洋文,不在汉文。尔父读书到老,治古文三十年,今日竟无人齿及。汝能承吾志、守吾言者,当勉治洋文,将来始有啖饭之地。(84)
    正如周作人所说,家训这种文体,“在一切著述中这总是比较诚实的”,因为“这是给自己的子女去看去做的”,不能唱高调,要近人情,单是“思想通达”还不够,还得“计算利害”(85)。个人可以坚持,但为了孩儿日后的生存,林纾竞要求他“七成之功治洋文”,如此委曲求全,对于这位不可一世的古文家来说,内心无疑十分悲苦。
    从事后诸葛亮的立场,当初林纾与新文化人争得死去活来时,古文的地位实已岌岌可危,甚至到了一推就倒的地步。1898年开启的创办西式学堂热潮(重“实学”而轻“虚文”)、1903年《大学堂章程》所制定的文学教育方针(以“文学史”取代“文章源流”)、以及1905年的废除科举制度(“文章”不再是读书人谋生的基本技能)——这一系列天翻地覆的教育改革,已经注定了古文“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命运。只不过古文可以“载道”的最后一丝荣光,被新文化人毫不留情地摧毁,才使得林纾痛心疾首。
    清末的开民智、办学堂,引领了整个转型时代的风气。林纾是意识到这一点的,且积极投身其中。但历史大潮汹涌,不久便转过来,冲垮了第一代启蒙者立足的根基。这种在新旧夹缝中苦苦挣扎的两难处境,包括其犹豫、忧伤与困惑,以及日渐落寞的身影,很值得后来者深切同情。某种意义上,转型时代读书人的心境、学养与情怀,比起此前此后的“政治正确”来,更为真挚,也更可爱。
    最后,还是得回到林纾念兹在兹的古文的现代命运。世人谈及林纾之捍卫古文,或彻底贬斥,或极力表彰。但有趣的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林纾在文学史上的真正贡献,不在桐城古文的复兴,而是西洋小说的引进。这一点,林纾去世一个月后,新文化人郑振铎撰写了初刊《小说月报》第15卷11号的《林琴南先生》,就已经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此后九十年,“林译小说研究”始终是中外学界的热门话题,且不时有精彩论述出现(86)。这里换一个角度,谈论林纾翻译及创作小说的经验,如何反过来促成了古文的自我改造与更新。
    桐城名家马其昶为林纾《韩柳文研究法》作序,开篇即称道:“今之治古文者稀矣,畏庐先生最推为老宿。其传译稗官杂说遍天下,顾其所自为者,则矜慎敛遏,一根诸性情。劬学不倦,其于史汉及唐宋大家文,诵之数十年,说其义,玩其辞,醰醰乎其有味也。”(87)表面上好话说尽,可你要是熟悉桐城文家的思路及语汇,这表扬之中(从“传译稗官杂说”入手),其实包含着某种贬抑。马序无意中说出了林纾的古文为何名气那么大,一是凭借翻译小说积累的声望,二是用小说家的趣味来经营古文。从传统古文家的眼光看,林纾的古文并不纯粹;可正是这种夹杂着小说笔调,使得林纾的古文别有洞天。
    除了众所周知的林译小说,林纾还自撰长篇小说五种——《剑腥录》(1913)、《金陵秋》(1914)、《劫外昙花》(1915)、《冤海灵光》(1915)、《巾帼阳秋》(1917),以及短篇小说(笔记)集五种——《践卓翁小说》(1913-1917)、《技击余闻》(1914)、《铁笛亭琐记》(1916)、《畏庐笔记》(1917)、《蠡叟丛谈》(1920)。这些创作,除了自身业绩,更是大大拓展了古文的表现空间。这一点,先贤早有论述。1922年,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表扬林译小说,称“古文的应用,自司马迁以来,从没有这种大的成绩”(88);1932年,鲁迅给增田涉写信,谈及早年翻译《域外小说集》的背景:“当时中国流行林琴南用古文翻译的外国小说,文章确实很好,但误译很多。”(89)到了1964年初刊《文学研究集刊》第一册的《林纾的翻译》,钱锺书对林纾的“古文”做了精彩的辨析,称若严格遵守桐城古文的清规戒律,根本就无法翻译;林纾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的译笔违背和破坏了他亲手制定的‘古文’规律”:
    林纾译书所用文体是他心目中认为较通俗、较随便、富于弹性的文言。它虽然保留若干“古文”成分,但比“古文”自由得多;在词汇和句法上,规矩不严密,收容量很宽大。(90)
    这段关于林译小说语言的描述,同样适应于其自撰的长篇小说及短篇小说集。单从文体角度看,用古文译介外国小说,林纾的努力越成功,古文的危机就越大。因为,公众养成了阅读外国小说的兴趣后,离古文只能越来越远。这一过程,说得不好听,乃“引狼入室”。
    但如果跳出独尊古文的褊狭趣味,就文章论文章,林纾的译述,确实是大大拓展了“古文”(严格上说是“文言文”)的表现能力。某种意义上,这与他看不起的梁启超等人的“报章文体”,可谓异曲同工。若着眼于清末民初语言及文体变革的大潮,由幽深的文言到平实的白话之间,有个过渡形态,那就是浅白文言;而由洁净的古文到芜杂的小说之间,也有个简易桥梁,那便是林纾那些一身二任、徘徊于雅俗之间的译述小说。若承认白话文运动的成功,并非简单的“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91),而是必须兼及文章与学术(92),纵横小说与散文,杂糅口语、古文、方言、欧化语等,“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来”(93),那么,林纾对于现代白话文的意义,便不只是扮演反对者的角色,而是有某些实实在在的贡献。
    2015年11月4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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