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修身”抑或“古文辞” 在《致〈公言报〉函并答林琴南函》中,蔡元培反驳林纾关于北大主张“覆孔孟,铲伦常”的指责,称教员“其在校外之言动,悉听自由”,接下来,蔡校长软中带硬,反唇相讥: 譬如公曾译有《茶花女》《迦因小传》《红礁画桨录》等小说,而亦曾在各学校讲授古文及伦理学,使有人诋公为以此等小说体裁讲文学,以狎妓、奸通、争有妇之夫讲伦理者,宁值一笑欤?(34) 这里的各学校,主要指向林纾在京师大学堂及北京大学的授课经历。 林纾之“主大学讲席”,分为前后两段:光绪三十二年八月至宣统元年十二月(1906年9月-1910年1月)任预科及师范馆“经学教习”,宣统二年正月至民国二年阴历三月(1910年2月-1913年4月)任分科大学“经文科教习”。不是林纾转行,而是大学堂在发展,第一批预科学生毕业后,酝酿已久的分科大学方才得以成立。其中文科大学设中国文学、中国史学两门,林纾于是得以专心讲授古文。只可惜好景不长,三年后,林纾便被正值风雨飘摇的北京大学解聘了。 主大学讲席七八年间,林纾有很多著述,但与教学密切相关的,主要是1916年3月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印行的《修身讲义》,以及1913年6月起在《平报》连载,1916年由北京都门印书局刊行的《春觉斋论文》(35)。在现代大学教书,必然受制于学堂章程及课程设计,不是自家擅长什么就讲什么。这两种与职务密切相关的著述,毫无疑问,前者对应的是预科及师范馆的伦理课,后者则属于大学部的中国文学课。有趣的是,讲授时间在后的“论文”,发表却在《修身讲义》之前,隐约可见世人评价以及作者的自我定位。 林纾所编《修身讲义》分上下册,封面及书眉均有“师范学堂、中学校”字样,标明适用范围。撰于1915年的序言,对该书的编纂宗旨及讲授效果有完整的记述: 南皮张文襄公长学部时,令各校以儒先之言为广义,逐条阐发,以示学生。时余适应李公柳溪之聘,主大学预科及师范班讲席,取夏峰先生《理学宗传》中诸贤语录,诠释讲解,久之积而成帙。迨业毕,遂移文科讲古文辞,不再任此矣。窃谓集英俊之少年,与言陈旧之道学,闻者必倦。而讲台之上,亦恹恹以晷刻为长。践此席者,多不终而去。自余主讲三年,听者似无倦容。一日钟动罢讲,前席数人起而留余续讲。然则余之所言,果不令之生倦邪?后此又试之实业高等学堂,又试之五城中学堂,皆然。似乎此帙为可存矣。(36) 第一,此讲义除在京师大学堂预科及师范班讲授外,还在实业高等学堂、五城中学堂等使用;第二,作者认同明末清初理学大家孙奇逢(1584-1675)的讲学宗旨,同样“朱陆并举,以有益于身心性命者为宗”;第三,具体讲授时,选择孙纂《理学宗传》中诸贤语录,“逐条阐发,以示学生”;第四,因讲者对先贤之言体会深刻,表达生动,教学效果极佳,因此,才有必要在结束讲课多年后,刊行此讲义。 “伦理”作为新式学堂的必修课,小学、中学(及师范)、大学均有开设。查1902年颁布的《钦定高等学堂章程》及《钦定京师大学堂章程》,无论政科、艺科还是预备科,每年均必须开设伦理课,其教学目标是:“考求三代汉唐以来诸贤名理,宋元明国朝学案,暨外国名人言行,务以周知实践为归。”(37)具体到林纾任教的京师大学堂师范馆,同样是伦理课排第一,不过四年教学任务略有分工:第一年“考中国名人言行”,第二年“考外国名人言行”,第三年“考历代学案,本朝圣训,以周知实践为主”,第四年“授以教修身之次序方法”(38)。这只是纸面文章,查当年坊间所刊各种伦理或修身的讲义,没有如此细致划分的。倒是林纾与蔡元培各自所编“修身讲义”在宗旨及体例上的巨大差异,值得认真辨析。 1910年2月商务印书馆刊行陆费逵所编“师范讲义”之《修身讲义》,版权页上有“山阴蔡元培编辑”之《中学修身教[科书]》的广告:“此书原本我国古圣贤道德之要旨,参取东西伦理学大家最新之学说,自修己,推及家族、社会、国家。秩序井然,有条不紊,说理精透,行文简亮,毫无枯寂干燥之弊,非寻常修身书所可比。”此时书尚未刊,两年后商务印书馆正式推出时,曾在1912年6月22日《民立报》刊登广告,措辞多有修订,删去了“自修己,推及家族、社会、国家,秩序井然,有条不紊”,以及“毫无枯寂干燥之弊,非寻常修身书所可比”,增加了“本书为山阴蔡先生留学德国时所著”,目的是说明此书为何能“熔中外于一冶”。至于结尾处的“出版后大受学界欢迎,原书分订五册,今重行修订,合订一册”,终于让我们明白,此乃旧书重刊。 这就说到了蔡元培《中学修身教科书》的编纂及出版过程。因作者曾因言论大胆而被张之洞斥为“谬妄”,商务印书馆为稳妥起见,此书前三册1907年12月出版时署“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编”,1908年3月刊行后两册,方才称“蔡振编”(39)。民国成立,蔡元培成了首任教育总长,1912年的订正本于是堂堂正正地标明“山阴蔡元培编辑”(40)。问题在于,蔡元培1907年6月10日随出使德国大臣孙宝琦启程赴德,此前三天,张元济已有信称:“修身书第一册稿本已收到,感谢无已。未去国以前,如有续成者,仍望见寄为祷。”(41)考虑到此书不久即公开刊行,其撰写与作者之“留学德国”其实关系不是很大。 对比此前蒋智由所编《中学修身教科书》(1906年)或此后陆费逵所编《修身讲义》(1910年),蔡元培《中学修身教科书》的最大特点在下篇。上篇五章分论“修己”、“家族”、“社会”、“国家”、“职业”,属于规定动作,那时的修身教科书大都如此结构(42);而下篇除“绪论”及“结论”外,第二章“良心论”,第三章“理想论”,第四章“本务论”,第五章“德论”,很能显示蔡元培“熔中外于一冶”的学识与关怀。 相对于蔡书的学有本原,兼及中外,林纾的《修身讲义》仅以孙奇逢《理学宗传》为蓝本,引一句格言或一段妙语,再以“纾谨按”或“林纾曰”的形式加以发挥,明显落后多了。但有一点,林纾这么做,符合当年朝廷公布的章程,属于中规中矩。查1903年《奏定高等学堂章程》,在第一类学科第一年的“人伦道德”课下面有注:“摘讲宋元明国朝诸儒学案,择其切于身心日用而明显简要者。”(43)介绍过三类学科各三年的修身课程,章程中还有总论性质的一段话: 外国高等学堂均有伦理一科,其讲授之书名伦理学,其书内亦有实践人伦道德字样,其宗旨亦是勉人为善,而其解说伦理与中国不尽相同。中国学堂讲此科者,必须指定一书,阐发此理,不能无所附丽,以致泛滥无归。查“列朝学案”等书,乃理学诸儒之言论行实,皆是宗法孔孟,纯粹谨严;讲人伦道德者自以此书为最善。惟止宜择其切于身心日用而其说理又明显简要、中正和平者为学生解说,兼讲本书中诸儒本传之躬行实事以资模楷。若其中精深微渺者,可从缓讲;俟入大学堂后,其愿习理学专门者自行研究。又或有议论过高,于古人动加訾议,以及各分门户互相攻驳者,可置不讲。讲授者尤当发明人伦道德为各种学科根本,须臾不可离之故。(44) 同是“勉人为善”,“发明人伦道德”,因中外情势有异,章程要求修身课的教习重在阐发宗法孔孟且纯粹谨严的“理学诸儒之言论”。为了防止“无所附丽,以致泛滥无归”,最好是“指定一书,阐发此理”。而这正是林纾所做的——选择“列朝学案”性质的《理学宗传》,讲授时注重“切于身心日用”。局限于传统的“修齐治平”,仍在理学框架中打转,与蔡元培之以“修己”、“家族”、“社会”、“国家”等来展开论述,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但这不等于说,谨依章程、固守传统的林纾,其课堂就一定不精彩。说到底,这种中学、师范或预科的“政治课”,没必要有那么高深的学理——连“章程”都称“其中精深微渺者可从缓讲”——关键在于养成立场与趣味。可就像林纾说的,“集英俊之少年,与言陈旧之道学,闻者必倦”,这门课其实是很不好教的。而林纾竟然有本事,让听众欲罢不能,他到底是怎么教的,值得仔细观察。 谈及宋儒张载(1020-1077)的“挤人者人挤之,侮人者人侮之”,林纾的《修身讲义》有曰:“时彦言平等自由,纾始闻之,以为说近于释迦、庄周之言。既而思之,吾人亦万万不能离此而立。平等宜作敬人说,自由宜作不侵犯同类说。……以守旧人发斯义,诸君子或不齿冷我也。”(45)很明显,谈论“自由”、“平等”等新词,非林纾所长,连他自己都必须自我解嘲。整本《修身讲义》,极少引用新词,更不要说新学说了,一是不懂,二是不屑。于是,林纾调转方向,不纠缠“学理”,而直奔“文章”而去。如辨析程颢(1032-1085)的“富贵骄人,固不善;学问骄人,害亦不细”,林纾将其掰开来,分两段讲,前半不引,请看后半: 至学问一道,尤非骄人之具,人人知之矣。纾则尤谓学问与武技同其危险。武技之有少林,可谓精极,然张三峰则尤称为内家。以外家之术,遇内家,往往而败。故善兵者,不言兵,正防高出于己者,适足为人所踣。唯学亦然。外国之名为普通,即中国之所云博也。既名为博,则当无所不知,犹之然灯于高竿之上,持之四照,以为足以遍烛。然宁无暗陬所不必至之地,伏弩骤发,亦不胜防。道在博其学,弗博其名。名者万矢之所注也。而矢来有响,则能备;矢来无响,则又何从而备之?贵在重闭而已。重闭之云,即不骄之谓。不骄则遇人能容。须知学士之大病痛,是当面揭人之短。人家言语谬误,从而正之,居心岂不忠厚?然亦须有礼,始不招怨。(46) 接下来,林纾讲某人因逞能而得罪了强人,落得悲惨结局,以此来说明有学问的人须学会藏拙。如此讲述,没什么高深学理,但“切于身心日用”。更重要的是,道理虽然简单,讲述却很生动,课堂效果肯定不错。某种意义上,这与作者译著小说的经验不无关系。至于讲“学问”而引入“武技”,不能不让人联想到此前三年林纾在商务印书馆刊行的笔记体小说《技击余闻》(47)。 与此类似的以人情练达且讲述生动著称者,还可举出畅谈朱熹的“直须抖擞精神,莫要昏钝。如治病救火,岂可悠悠岁月”,以及辨析明代理学家薛瑄的“将圣贤言语作一场说话[话说],学者之通病[患]”(48)。可惜校订及考证均非林纾所长,书中不时出现若干讹误。 如果说蔡书的特点是“说理精透”,那么林著则以“讲述生动”见长。1915年秋,林纾写信给五儿林璐,教诲他“不把有用之光阴虚掷”,除“每日功课刻刻留意”外,还可读自家所编《修身讲义》:“《修身讲义》时时披览,此中不惟可以修身,而且可学文法也。”(49)这是个很有趣的提醒。如此“阅读秘诀”,或许正是作者的潜意识——发挥自家“古文辞”方面的特长,将“政治课”讲成了“语文课”。 在成为京师大学堂及北京大学中国文学门教习之前,作为该校预科及师范馆的经学教员,林纾有责任讲好“修身”课。西洋伦理非其所长,宋明理学也无专研,林纾的诀窍是,以讲授古文的方法来讲修身,沉潜把玩,妙趣横生,效果很不错。若不考虑教育宗旨,单从课堂效果着眼,将“修身课”讲成了“古文辞”,未尝不是一条讨巧的路。更何况,林纾对古文确有体会,娓娓道来,犹如一则则浅白但生动有趣的短文,难怪“听者似无倦容”。时过境迁,绝大部分修身教科书早就被淘汰了,反而是林纾的《修身讲义》值得一读,这实在是个奇妙的错位。 说到讲授古文,比起《修身讲义》更为本色当行的,无疑是林纾离开北大后不到两个月便开始在《平报》上连载的《春觉生论文》(1916年都门印书局刊行时改题《春觉斋论文》),以及第二年10月由商务印书馆刊行的《韩柳文研究法》。按时间推算,这两种林纾最重要的“专著”,应该是其在京师大学堂及北京大学教书时的讲义,或曰“科研成果”。正是此二书的得与失,让我们明白时代转型中林纾的困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