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文学与社会》 文学与社会,就好像镜之于容。容貌的美恶,镜子会毫不掩饰的把他照出来。文学也是一样,有什么样的社会,跟着就会产生出什么样的文学。一般人常说:“文学是社会的反映”,这是一点也不错的。 说到这个地方,我们不妨略举一点过去的史实,来作一个证明。大家都知道《金瓶梅》是中国过去小说中最有名的淫书,因之有许多人,对这部书的作者,深加谴责,甚至有些人认为这样的作者,死后非入拔舌地狱不可。其实,这是不了解明代中叶以后社会情形的错误看法。我们试略以考察当时的情形,就可以晓那一个阶段是一个极其荒淫的时代,上而宫闱,中而士大夫,下而一般小民,生活均极其堕落放荡。帝王宠幸阉宦,由阉宦引导作狭邪游。士大夫则狎妓,蓄养娈童,公开谈房中术,不以为耻,至于闾阎小民,那更等而下之,不足道了。所以反映到艺术方面,就有唐寅、仇十洲一流画家,画出许多春宫秘戏图之类。反映到文学上,就产生了许多极其秽亵,极其淫荡的色情文学。其最甚者,如《杏花天》、《欢喜冤家》、《弁而钗》,其绘形绘声,极挑拨之能事。大概当时一般小说作家,视写房中事为极其平常之事。即以《三言》与《石点头》而论,本为劝世警世之作,然而于男女之间,均不乏色情之描写。于此可知,在当时社会风气之下,其如此写,一般人均视为平常,并不以为怪。我还记得晚明一位名士,谓其朋友某,不入妓女之室,不登冶童之床,以为系当时之圣人。由此可知,一般士大夫的生活,是如何了。由这样的社会,而产出这一类的艺术同文学,不是很自然的吗! 清代中叶以后,社会又蹈晚明之故辙,士大夫又趋于荒淫堕落。当时捧戏子、尚男色之风大炽。其反映到文学上,就有所谓《品花宝鉴》、《燕兰小谱》一类的作品出现。此风直至清末而未歇,一时诗人中樊增祥,即以捧戏子为风流韵事,而不惜见之于诗篇。此与晚明文人之溷迹秦淮,如余怀等竟以洋洋数万言,来记载当时情况者,真可以说是先后媲美了。 不过我们要晓得,文学固然为社会之反映,但如专像镜子一样,来反映社会,那他的价值也就很有限了。不但有限,有时简直是可以助长社会的恶风气。扬子云所说的“劝百而讽一”,就是这个意思。我们认为真正有价值的文学作品,他必须从现实中,来预示将来。为新时代与新社会来指出一条光明的大道。这样所谓文学,不止是反映社会,而且可以改造社会,推进社会。 至于一般从事于文学的作家,他的作品的价值,全在其对于社会的看法态度与见解而定。譬如娼妓制度,有些作者视此种制度为当然,因之视玩弄妓女为一种风流倜傥的行为。而个人纯粹站在一个嫖客的立场上,去观察、去描写。他并不曾感到卖淫制度是社会的一种病态,而嫖客同妓女,这种淫靡的生活是一种罪恶。即如《九尾龟》的作者,就全然是属于这一类的典型。可是现代作者,如曹禺,他所写的《日出》,里边就有一幕纯粹是一个下等妓馆的写真。但作者是抱着同情的心,眼睛里含着泪去写的。他不是在撩拨读者色情的欲望,相反的,让你觉得这是一个魔窟。这是人类罪恶的渊薮。因为作者看法的不同,因之写出的作品的内容,也就不同。因为内容不同,于是给予读者的观感也就不同。 再譬如妇女缠足的风气,从元明以来,不知多少文人,在对此畸形的美、病态的美,咏歌赞叹,醉心若狂。这从《雍熙乐府》、《散曲丛刊》,以及其他元明以来的戏曲小说中,都随时可以看到。他们并不认为这是不人道,而且来鼓励社会上一般男女,使之都有这种喜爱。直到现在,竟有一些醉心旧文学的,对于女子,仍旧抱有爱莲之心者,尚大有人在。这都是一些不长进的作家,所给予社会的流毒。 相反的像清代《镜花缘》的作者李汝珍,他就是一个反对缠足的一位最有力的作者。他在这部小说中,写林之洋到女儿国后,所受的缠足之苦,这真是替千万的妇女来呼吁!就这一点说,他的眼光同见解,确乎是超群出众,非复当时一般作家,所可企及的。 现在我国当大战之后,一方面是农村凋敝,人民日不聊生。一方面都市中,一些发国难财的,则是骄奢淫逸,无所不为。可是在大上海一般书贾们,为了适应这一般阔人姨太太同小姐们的胃口起见,于是就找出一些无聊文人,来大量的制造出一些软性肉麻的色情作品。使一般人读了后,都沉醉在性的热狂中,而忘掉了社会,忘掉了时代。这种流毒,比海洛英吗啡,还要过之而无不及。 我们为了民族的健康,社会的健康,对这些含有毒素的文学作品,非得加以排击不可。我们不仅要取缔这种色情的作品,就是迷信的、怪诞的,足以使青年陷于错误的观念中的作品,也应该一律予以制止。必须把文坛上乌烟瘴气一类的东西廓清了,然后真正进步的优良的风气,才能够渐次地建立起来。 三五,六,廿六日 按:《文学与社会》,署名“任访秋”,原载于《河南社政月刊》1946年第1期。《任访秋文集》未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