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种基于实证研究的客观态度,正是《瓯北诗话》史学品格最突出的表现。尽管书中所论的十位诗人都是赵翼最崇敬的作家,但他始终秉持史家“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冷静地审视其生平行事。尤其是杜甫、陆游这两位历来处于道德评价巅峰的诗人,赵翼首先褫除唐宋以来笼罩在他们头上的神圣光环,将他们还原为一介文士,从而洞见其人格和思想意识上的缺陷,作出自己的评价。比如他论杜甫的干谒诗: 士当穷困时,急于求进,干谒贵人,固所不免。如李白《上韩荆州书》、韩退之《上宰相书》,皆是也。杜集如赠汝阳王及韦左丞诗,因其有知己之雅,故作诗投赠,自无可议。至其《赠翰林张垍》云:“倘忆山阳笛,悲歌在一听。”《上韦左相见素》云:“为公歌此曲,涕泪在衣襟。”《赠田舍人》云:“扬雄更有《河东赋》,惟待吹嘘送上天。”《送田九判官》云:“麾下赖君才并入,独能无意向渔樵。”《赠沈八丈》云:“徒怀贡公喜,飒飒鬓毛苍。”几于无处不乞援。然张垍等犹皆同气类之人也。鲜于仲通,则杨国忠之党,并非儒臣,而赠诗云:“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哥舒翰,武夫也,高适为其掌书记,杜送高诗:“请君问主将,安用穷荒为?”是固已薄翰之贪功邀宠矣。而赠翰诗则又谀之以“开府当朝杰,论兵迈古风”,末又云“防身一长剑,将欲倚崆峒”,若不胜其乞哀者。可知贫贱时自立之难也。(25) 虽然最终归结于士人处贫贱难以维持自尊的感慨,但相比李白、韩愈,指出杜甫“几于无处不乞援”,甚至滥及鲜于仲通、哥舒翰之辈,则鄙薄之意不言而喻。赵翼颇为注意作家思想意识方面的弱点,即便是夙被目为诗人之达者的白居易,在他看来也不能算是真正豁达(《读香山集》)。先后读杜甫、白居易、陆游、元好问、吴梅村等人诗集,他都有题诗述说一时的感想,而评价无不集中于思想意识方面,足与诗话互相发明。 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他和袁枚都对前人诗中的淑世之语不以为然。《偶得九首》其六写道: 杜陵厦万间,白傅裘万丈。后人读其诗,肃然起敬仰。谓虽一身穷,不忘天下想。吾观拾遗老,身世困抢攘。固无藉手处,为民筹教养。香山历官多,所至文酒赏。未闻康济略,政绩著天壤。区区浚六井,小惠亦未广。诗人好大言,考行或多爽。士须储实用,乃为世所仗。不可无此志,隔瘼视痛痒。不可徒此言,虚名窃标榜。(26) 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和白居易“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新制绫袄成感而有咏》)所表现的民胞物与之情,前人无不给予无上的赞美和推崇,而赵翼却冷峻地提醒我们:士固然不可无此志,但重要的是付之践行,流惠于民;若徒托之空言,即无异于欺世盗名。晚年作《苦寒》诗,仍发挥此意(27),甚至觉得杜甫的自比稷卨、陆游的不忘恢复,都不免有大言欺世的味道: 杜陵布衣老且拙,许身自比稷与卨。南宋偷安仇不报,放翁取之作诗料。设令一旦任事机,安知不败陈涛溃符离?”(28) 照这么说,陆游濩落不遇的遭际不等于是上天成全了他?《书放翁诗后》更直接说:“放翁志恢复,动慕皋兰鏖。十诗九灭虏,一代书生豪。及开禧用兵,年已八十高。设令少十年,必亲与戎韬。是役出即败,轻举千古嘲。公若在其间,亦当带汁逃。天特善全之,仕隐皆奇遭。无事则恤纬,有事已善刀。”(29)惟其如此,他在诗话中对陆游诗歌的推崇纯粹着眼于艺术表现,而不像古今许多论者那样着眼于其中炽热的情感。今天我们或许难以接受和认可类似这样的诛心之论,会觉得对前贤过于刻薄。但如果唯言是信,前人说什么就信什么,那不也显得很幼稚么?作者真实的内心他人本无从知道,所以赵翼也不根据诗歌来评判作者的道德感。诗歌在他看来只是一种话语,只能在话语层面上评判其意义与价值。这种观念似乎与当代现象学美学的立场相一致,但赵翼的认识却是基于史学家对历史和人性的深刻洞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