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似这样的议论,让王渔洋看到必斥为“记里鼓”(11),但性灵诗学区别于神韵、格调说的要义却正在这里(12)。惟其如此,赵翼对黄庭坚以“工巧”推许韩愈《南山》颇不以为然:“凡诗必须切定题位,方为合作。此诗不过铺排山势及景物之繁富,而以险韵出之,层叠不穷,觉其气力雄厚耳。世间名山甚多,诗中所咏,何处不可移用,而必于南山耶?而谓之工巧耶?”(13)在这些问题上,赵翼的批评立场都接近于袁枚,但他的批评水平,尤其是作家研究的深度就绝非袁枚所能企及了。他缜密的论述,使诗话由“辨句法、备古今、纪圣德、录异事、正讹误”(14)的漫笔升格为依托于文学史研究的作家批评,体现为刘知几所谓史家三长——才学识的高度融合。 《瓯北诗话》的史才尤见于缜密的分析和严谨的论证两方面,堪称是古代作家研究和批评的典范。首先,书中对十位作家的论述,角度和方式各各不同,俱有匠心。李、杜两家论者如鲫,赵翼只就历来纷争的问题论定结案;韩愈、白居易、苏东坡三家论者虽也不少,但只集中于某些问题,赵翼遂拿出整体性的思考和分析;陆游历来研究薄弱,赵翼先做年谱考实生平,再论其诗作,因陆集庞大,批评以摘句为主;元好问、高启两家成就稍逊前人,可论无多,合为一卷;吴梅村诗多隐含时事,赵翼倾力于考覈作品本事和注释;论查慎行同样以摘句为主,但五七古仅举题名,又有变化。凡此都足以显示赵翼把握问题的能力和处理材料的匠心。 其次,相比前人之作,《瓯北诗话》每则的篇幅明显较长。文字繁复不是因为堆砌材料,而是剖析细致。以论韩愈为例,赵翼首先就前人对韩愈的误解,指出韩愈对奇险的追求乃是出于“影响的焦虑”,不得已而另辟蹊径。卷三开篇这段文字常为后人引用: 韩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顾李、杜之前,未有李、杜,故二公才气横恣,各开生面,遂独有千古。至昌黎时,李、杜已在前,纵极力变化,终不能再辟一径。惟少陵奇险处,尚有可推扩,故一眼觑定,欲从此辟山开道,自成一家。此昌黎注意所在也。然奇险处亦自有得失。盖少陵才思所到,偶然得之,而昌黎则专以此求胜,故时见斧凿痕迹,有心与无心异也。其实昌黎自有本色,仍在文从字顺中,自然雄厚博大,不可捉摸,不专以奇险见长。恐昌黎亦不自知,后人平心读之自见。若徒以奇险求昌黎,转失之矣。(15) 这里不仅揭示了韩愈诗歌艺术的出发点、艺术特征及与杜甫的区别,最后还点明韩愈的本色所在,及评价韩愈应有的着眼点,见地十分透彻。卷三论韩愈共有13则诗话,随后分别讨论韩愈与孟郊的关系、诗歌语言多样化、用韵特点、联句诗创体、章法创格、独创句法、《元和圣德诗》的铺陈、《南山》铺排的得失、韩诗的晦涩俚俗、五七律写作得失、与人交谊之厚道、与释老二教的关系、训子诗,其中论韩诗艺术渊源2则,论艺术特点及独创性5则,重要作品2则,成就得失2则,为人处世3则,大体覆盖了作家研究的基本视域。 白居易是赵翼心仪的前辈诗人,对白居易的论述尤见其批评眼光的锐利和内容安排的匠心,这在近年的研究中似乎未受到注意(16)。白居易诗历来评价不太高,人们在欣赏乐天为人的同时常不免轻看其诗。像王渔洋、叶燮这样的杰出批评家对白居易都没什么肯定性的评价,直到康熙四十三年(1704)杜诏编《中晚唐诗叩弹集》,才将白居易与杜甫相提并论,称杜为泰山乔岳,白为长江大河(17),给予很高评价。赵翼一番缜密的论证,抉发了白居易诗歌诸多为人忽略的独创性。细玩卷四论白居易的27则文字,足以让我们对传统诗话的批评能力刮目相看。开宗明义赵翼首先指出,元、白的坦易诗风同样是中唐诗风变革的一部分,只不过走向了与韩、孟不同的另一个方向。基于性灵诗学的观念,赵翼认为尚坦易的元、白诗原本更具抒情性,更能打动人,因而也更耐人玩味,然而世俗却每因其浅易而以轻俗目之。这在以专业批评家自居的赵翼看来,完全是不懂诗的误解。而且,元、白胜过韩、孟还不只是个以抒情见长的问题,“大凡才人好名,必创前古所未有,而后可以传世”(18),关键在于如何认识和揭示其独创性及成就所在。作品丰富而保存完整的白居易集为赵翼施展他博而能约、思理缜密的史才提供了便利。他就从白集的编集谈起,涉及白居易诗歌的流传和影响,再由《长恨歌》、《琵琶行》的脍炙人口谈到白居易驾驭长篇的能力,由歌行旁涉排律、次韵、格诗等体式问题;第9则开始讨论具体作品,第13则开始转向白居易生平行事的探讨,以细密的分析推考其出处之迹和人生态度的转变,对两《唐书》的记载提出有力的辩驳;最后4则为无可归附的杂考,其中第24则论“东坡似乐天”,第27则记白居易寄存各处的五本诗集的下落,都与卷十二论“南宋人著述未入金源”一样,属于当今文学研究中很热门的影响和传播研究。虽然当时尚未有这样的理论和概念,但赵翼的批评实践已体现了类似的意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