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还将孤愤托长吟 战火中漂泊西南的大学教授,倘若需要表达心境与情怀,可供选择的文体其实很多,如日记、书信、散文、杂感、新诗、小说、著述、序跋等;当然,还有本文所论述的旧体诗。所谓“欲写忧思试啜醨,毫无逸兴苦吟诗”(83),那只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还是浦江清的诗句更值得重视:“锦瑟年华激楚音,还将孤愤托长吟。”(84)需要探讨的是,这些“孤愤”是如何在教授们的诗作中呈现的。 那位喜欢跟朱自清、萧公权唱和的政治学家浦薛凤,1938年吟成《读史三律》,第三首曰: 天崩地坼运非穷,故国新胎转变中。 卅载贪私随劫火,万方血肉抗顽戎。 求苏百代汉家好,忍痛今朝玉瓦同。 走马昆仑东向望,波翻黑海夕阳红。(85) 作者承认“予此三首诗之短处,在讲政理,在太牢实,在过浅显,文学上之三忌也”,可又强调“但论其中客观至理,则不易一字,敝帚自珍”。正是基于此判断,浦薛凤毅然将这三首得意之作全部抄录在回忆录中。 同样是社会科学家,又同样对抗战胜利抱有强烈的信念,潘光旦的《四十三岁生朝》(五首),明显比浦诗好多了。请看第一首: 转眼重逢八一三,门前逝水去无还。 举头不惑天行健,着脚方知国步艰。 已分穷愁关性命,任教破碎总河山。 兴邦多难寻常事,看取前修忧患间。(86) 此类表达抗战必胜的诗作,在同时期作品中占很大比例。这是一种心情,更是一种自我期许,值此危难之际,确实需要此类信念与诗篇。至于诗艺如何,不是最为要紧的。 若从“心情”与“信念”入手,讨论此类诗作,最好引入日记、书信、档案等资料,还原作者吟诗的背景及效果。这里恰好有两个例子,一是吴宓《南渡集》中的《晓发北平》,一是朱自清1941年的《寄怀平伯北平》七律三首。 1937年7月22日,卢沟桥事变已过去半个月,北平城内人心惶惶。吴宓从清华大学图书馆寻得山阳徐嘉详注《顾亭林先生诗》木刻本,细心阅读,并写下如此诗句:“哀时遭乱未为诗,但诵先生不世辞。”同年12月24日,已经来到南岳长沙临时大学的吴宓,又有如此诗句:“绮梦空时大劫临,西迁南渡共浮沉。”(87)可真正的精神危机,其实是潜藏在这两首诗之间的那四个月。就从《晓发北平》说起: 十载闲吟住故都,凄寒迷雾上征途。 相携红袖非春意,满座戎衣甚霸图。 乌鹊南飞群未散,河山北顾泪常俱。 前尘误否今知悔,整顿身心待世需。(88) 此诗吴宓自己加了好些注,解释何为“红袖”,哪来“戎衣”,以及为何要携女生南下,显然怕后世喜欢八卦的读者胡乱解读。其实,最为关键的是,11月4日这一天,吴宓到了天津,与清华同学会取得联系,确认了南下的船票(89)。至此,总算是尘埃落定。 至于此前四个月的犹豫与徘徊,必须细读1937年下半年吴宓的日记才能了解。这里按时间顺序,摘录相关资料: 7月14日:“阅报,知战局危迫,大祸将临。……故当今国家大变,我亦软弱无力,不克振奋,不能为文天祥、顾亭林,且亦无力为吴梅村。盖才性志气已全漓灭矣!此为我最伤心而不可救药之事。如此卑劣,生世亦何益?思及此,但有自杀。别无他途。” 8月2日:“《世界日报》载,清华将迁长沙。宓雅不欲往,但又不能不往。” 9月12日:“清华校长命教授等即赴长沙,筹备在该地开学……宓意欲在此苟安,闭户读书,馀事付之天命。殊不愿赴长沙,缘对人生根本厌倦,故惮于跋涉转动也。与公权谈,公权意正与宓同,亦拟居平读书一年,静待后变。” 9月23日步行至西四牌楼姚家胡同三号陈宅祭吊陈三立,而后与陈寅恪商谈南下事:“寅恪甚赞同宓隐居北平读书一年之办法。惟谓春间日人曾函邀赴宴于使馆。倘今后日人径来逼迫,为全节概而免祸累,则寅恪与宓等,亦各不得不微服去此他适矣。” 10月2日:“宓实欲留此,而苦无其理由可以告人。亲友皆劝行,宓内心徒自伤而已!” 10月6日访萧公权与浦薛凤,听他们商谈南行之计:“按宓原拟留居北平一年,养静读书。今诸同事教授先后南去,环宓之亲友一致促行;宓虽欲留平,而苦无名义及理由,以告世俗之人。今似欲留而不可,故决不久南下,先事整理书物,以为行事预备。”(90) 此后,吴宓的情绪稳定下来,开始认真筹备南下事宜。不过,九月间,吴宓还曾病急乱投医,致信燕京大学和辅仁大学,求任英文系讲师,可惜都被婉拒了(91)。对于“十载闲吟住故都”的北大、清华教授来说,离开优雅安逸的北平,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吴宓的挣扎很真实,也很有代表性,所谓“凄寒迷雾上征途”,属于那个时代大部分响应国民政府号召而毅然南下的读书人。 抗战期间西南联大教授的唱酬,大都局限于大后方;像朱自清那样,仍寄赠生活在沦陷区北平的老友的,其实不多。1941年9月,朱自清作《寄怀平伯北平》七律三首,其三曰: 忽看烽燧漫天开,如鲫群贤南渡来。 亲老一身娱定省,庭空三径掩莓苔。 经年兀兀仍孤诣,举世茫茫有百哀。 引领朔风知劲草,何当执手话沉灰。(92) 虽然远隔千山万水,老友之间互相信任,也互相鼓励。深知沦陷区形势险恶,坚信“引领朔风知劲草”的朱自清,格外关注俞平伯的表现。1943年12月22日,朱致信俞:“前函述兄为杂志作稿事,弟意仍以搁笔为佳。率直之言,千乞谅鉴。”(93)此信之所以要紧,读俞平伯1948年8月24日所撰《诤友》,方才明白其中奥妙。 在这篇怀念文章中,俞平伯提及此事的原委: 记北平沦陷期间,颇有款门拉稿者,我本无意写作,情面难却,酬以短篇,后来不知怎的,被在昆明的他(朱自清)知道了,他来信劝我不要在此间的刊物上发表文字,原信已找不着了。我复他的信有些含胡,大致说并不想多做,偶尔敷衍而已。他阅后很不满意,于卅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又驳回了(94)。此信尚存,标点中虽无叹号,看这口气,他是急了!非见爱之深,相知之切,能如此乎。当时曾如何的感动我,现在重检遗翰,使我如何的难过,均不待言。我想后来的人,读到这里,也总会得感动的,然则所谓“愧君多”者原是句不折不扣的老实话。(95) 朱自清性情温和,而此信语气如此峻急,可见作者十分着急。也正因听从了老友的劝谏,俞平伯不再为任何汉奸或与汉奸有瓜葛的刊物写稿子,因此,抗战刚刚胜利,北大尚未返校,已决定续聘俞平伯,朱自清还为此专门写信报喜(96)。 抗战胜利后,陈寅恪、吴宓还在继续吟诗(陈越写越好,这与时局、心境以及身体状态有关);其他人则除了偶尔应酬,基本上放弃了。朱自清是因为早逝(1948),其他教授呢,或因忙于学术著述,或需调整政治立场与生活节奏,没有心思再沉湎于此业余爱好。这其实反过来提醒了我们,抗战中教授们的“漂泊西南多唱酬”,是有特殊因缘的。 不管叫“学人之诗”,还是“学者教授们的旧体诗”(97),20世纪中国,此类书写从未断绝;只是在某些特殊时段,学者们的书写热情突然高涨,并有不俗的业绩。最典型的,莫过于抗战八年以及“文革”十年。突然的政治变故,将学者赶出平静的书斋,颠沛流离中,吟咏或写作旧体诗词是最好的精神安慰。此等咏唱,既确认其文化身份,让作者得以思接千古;又可以借助韵语,表达某些幽微的思绪以及不合时宜的感觉。与沦陷区文人或“文革”中知识分子因环境恶劣而喜欢隐喻或隐语不同(98),漂泊西南的教授们之所以选择旧体诗,更多指向个人修养、历史意识与文化情怀。 同时写作新诗与旧诗的王统照,1937年9月28日在上海的《救亡日报》上发表了两首旧体诗(《南北》《夜战声中怀东斋并示昨非兄弟》),后附跋语: 《救亡日报》函催文稿,并谓如有旧体诗亦可。此何地,何时,我们把笔呻吟已深惭愧,何况刊布出来与读者共览!但“言为心声”,有激切悲壮的诗文,虽在这血花飞舞,惨酷严重的时代也不是无一点点的兴观启发的效果。诗歌最易传达直接的热情,最易使人受感。历史上多少次对异族的战争已给我们留下了不少的佳作。直到现在,读陆剑南的“北望中原泪满巾,黄族空想渡河津,丈夫穷死由是事,要是江南有此人!”与杜少陵的《悲陈陶》《悲青坂》《哀江头》诸作,尚能令人兴壮往之思,增抗敌之感,此外更不须多作引证。旧诗限于格律,不易自由抒发情感,固然是“骸骨”了。但讲文字的节约与声韵的调谐,却自有它的多少年的形式的锻炼。自然,写旧诗是一条绝路,永难有新的收获,“旧瓶中难装新酒”;勉强装上也容易变味。个人贪图省事,省力,偶一为之,无妨,却非创作诗的道路。所以我即有所作,向不发表。今以此二诗,尚非感伤式的作品,送与《救亡日报》补白,略记数言如此。(99) 这当然是站在新文化人的立场,对旧体诗的未来颇为悲观,只是感觉依依不舍,认定“在这血花飞舞,惨酷严重的时代”,此等“骸骨”依旧值得迷恋。 辨析旧体诗的过去与未来,或如何将旧体诗纳入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不是本文的责任。我关心的是,国难当头,学养丰厚的读书人毅然选择写旧体诗来纾解郁闷,沟通情感,传递信念,表露心声,并给后世留下了许多“有情”且“鲜活”的史料,让我们得以了解他们在战火中的遭遇与思考、困惑与怨怼,以及压在著述背后的心情。基于我对抗战中西南联大历史命运的关注,也基于我对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及情怀的理解,更基于我对文学史写作模式的质疑,我更倾向于在教育史的论述框架中,采用“自传”兼“诗史”的视角(100),来阅读、品味、阐释陈寅恪等漂泊西南的联大教授的旧体诗作。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