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陈寅恪、吴宓、朱自清、潘光旦、浦薛凤、魏建功、浦江清、萧涤非等八位西南联大教授抗战期间多有旧体诗创作,当初很少公开发表。他们之间的相互唱酬不只是因为共同的文学兴趣,感情交流与相互慰藉或是更重要的因素,注重的是友情、修养与趣味。这些作品不纯然是文学问题的反映,更多地牵涉中国的政治、思想、教育、文化等,折射出大时代的精神氛围以及读书人的悲欢离合。几位教授学术背景各不相同,之所以都选择旧体诗,既确认其文化身份,让作者得以思接千古;又可以借助韵语,表达某些幽微的思绪以及不合时宜的感觉,指向的是个人修养、历史意识与文化情怀。这些“有情”且“鲜活”的史料,让我们得以了解他们在战火中的遭遇与思考、困惑与怨怼,以及压在著述背后的心情。 关 键 词:西南联大/旧体诗作/历史意识/文化情怀 作者简介:陈平原,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陈平原,男,广东潮州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讲座教授。 抗战八年,中国大学西迁,战火中弦歌不辍,其历史、传说与精神,至今让人追怀不已①。其中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故事,最为世人传诵,也最被史家关注②。想当初,战争还在进行中,谢幼伟就在《抗战七年来之哲学》中断言,严酷的战争环境并没有阻碍中国哲学的进展,反而“可以说是中国哲学的新生”。谢文列举这一时期重要的哲学研究成果,如熊十力的《新唯识论》(语体文本)、贺麟的《近代唯心论简释》、章士钊的《逻辑指要》、冯友兰的《新理学》、金岳霖的《论道》,还有沈有鼎在《哲学评论》上发表的“意指分析”的两章。由此可见,“这七年的抗战,并没有阻碍中国哲人的思索,反而,使他们的思索更为敏锐了”③。我在《永远的“笳吹弦诵”——关于西南联大的历史、追忆及阐释》中添了一句:“哲学研究如此,史学、文学、语言、宗教等领域,何尝不是这样。若联大教授汤用彤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陈寅恪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钱穆的《国史大纲》、雷海宗的《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等,都是不可多得的一代名篇。战争没有完全阻隔学术,反而激起中国学术的强大生命力,这点很让人欣慰。”④ 可是,单单开列战时西南联大教授所取得的学术成绩⑤,还是远远不够,我更关心的是读书人的思想与情怀。不说离开西南联大后成为著名小说家或诗人的青年教师(钱锺书、穆旦),也不谈走出校园后以文学笔调重塑精彩的校园生活的诸多学生(如鹿桥、汪曾祺、宗璞),就限制在当年的写作,而且是教授的著述。 先读四则序跋,看教授们在其著作中透露出来的心境。 1939年6月,钱穆完成了《国史大纲》,写下《书成自记》,称抗战全面爆发后自己随校南迁,讲学昆明:“自念万里逃生,无所靖献,复为诸生讲国史,倍增感慨。”“平生撰述,每不敢轻易发布。……至于此书,独有不然。若自秘藏,虽待之十年终不能定。而暴寇肆虐,空袭相随,又时时有焚如之虑,因率尔刊布。”⑥这两段话必须合起来看,前者乃著述时的感触,后者则牵涉战火中读书人的命运。 无独有偶,1940年4月,大病初愈的陈寅恪,在昆明为《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写下感慨万千的“附论”:“寅恪自惟学识本至浅陋,年来复遭际艰危,仓皇转徙,往日读史笔记及鸠集之资料等悉已散失,然今以随顺世缘故,不能不有所撰述,乃勉强于忧患疾病之中,故就一时理解记忆之所及,草率写成此书。命之曰稿者,所以见不敢视为定本及不得已而著书之意云尔。”⑦生逢乱世、流徙四方的陈寅恪先生,时刻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不能不更多考虑如何将平生所学,用最便捷的手法,尽可能保存下来。在致傅斯年及致刘永济信中,陈寅恪表达了与死神争速度并最终获胜的悲喜交集⑧。这种心情,非设身处地,很难深刻体会。 为女儿筹措西行求学的路费,郑天挺决定刊行《清史探微》⑨;此书收文12篇,1945年4月12日撰写的“叙目”称:“独念南来以还,日罕暇逸,其研思有间恒在警报迭作、晨昏野立之顷,其文无足存,而其时或足记也。”⑩谈及警报声中的著述,可将郑天挺1943年1月26日为罗常培《恬盦语文论著甲集》所写的序言纳入视野:“余与莘田生同日,长同师,壮岁各以所学游四方,又多与共,知其穷年兀兀殚竭之所极;每深夜纵论上下古今,亦颇得其甘苦。……病中三逢警报,余固莫能走避,而莘田亦留以相伴,古人交情复见今日,序成归之,有余愧焉。”(11)如此生死与共的友情,确实让人敬佩;更让人惊叹的是环境的恶劣,以及教授们对学问的虔诚与珍爱。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