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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止诗句记飘蓬——抗战中西南联大教授的旧体诗作(6)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 陈平原 参加讨论

    三、诗史更愧无君才
    “战乱”加上“入蜀”,中国读书人很容易想起一千多年前的大诗人杜甫(712—770)。1940年7月至1941年9月,朱自清因学术休假暂居成都,与萧公权、浦薛凤等诗友唱和,有《答逖生见寄,次公权韵》:“几日天河见洗兵?杜陵心事托平生”(63);1943年底,陈寅恪一家抵达成都,暂时任教燕京大学,隔年的旧历正月初七人日游成都西郊浣花溪畔杜甫故居遗址,有《甲申春日谒杜工部祠》:“少陵祠宇未全倾,流落能来奠此觥”;“人心已渐忘流离,天意真难见太平。”(64)1944年10月吴宓北赴重庆,转成都小住,走前徐梵澄有《送雨僧先生入蜀》:“工部祠堂倘怀古,数行为寄浣花笺。”(65)而萧涤非从“万里孤飞到锦城”的《初入蜀寄内》开始,整个抗战期间撰写诗篇,明显都可见杜甫的影子。弟子廖仲安在《忆萧涤非师——兼述先生热爱杜诗的精神》中称,太平年代不觉得杜甫诗篇伟大,面临巨大灾难流离失所时,方特别体会杜诗的好处——“萧先生当时强调熟读杜诗,是和抗日战争那个‘万方多难’的历史背景分不开的。”(66)西南联大教授中,像萧涤非那样日后成为研究杜甫的专家其实不多;但只要吟咏,多少都会记忆起“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杜诗。
    最有趣的是入蜀后改任四川大学教授的萧公权,其《舟过夔州》,开篇就是“杜公避乱出峡去,我行因乱入峡来”,而其中最值得关注的是:“行踪先后已异致,诗史更愧无公才。”(67)在回忆录中,萧公权提及:“我在未到成都之前已经有加紧学诗的打算。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中,我乘川江轮船西上,经过奉节县时,作了一首七言诗”,说的便是此“诗史更愧无公才”。就像作者说的,“想‘追陪’杜公,自属狂妄,然而尚友古人,取法乎上,似乎也未可深责”(68)。此等志向,不仅不该“深责”,还须嘉许才是。西南联大的教授们,虽无杜甫的诗才,但其吟咏合起来,也构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诗史”。
    二十多年前,我在《说“诗史”——兼论中国诗歌的叙事功能》中提及:“‘诗史’诗人这么一个称号,不单属于杜甫,而且属于一批生活在民族存亡的紧要关头,用诗笔记下民族的苦难与屈辱,表达民族的悲愤与希望的爱国诗人。他们崇拜杜甫,自觉继承杜甫‘穷年忧黎元’‘济时肯杀身’的人格精神与‘以韵语纪时事’的表现手法,形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独特的‘诗史’传统。”这一传统的特点是,除了康有为所说的“上念君国危,下忧黎民病,中间痛身世,慷慨伤蹉跎”,更着重将“纪事”转化为“感事”,故浦起龙称杜诗“一人之性情,而三朝之事会寄焉者也”。后世的读者,很容易借助诗人的眼睛来捕捉民族危亡之际的社会心理,以及积淀在诗人主观感觉中的时代氛围,从一个更高的层次上把握历史精神(69)。抗战期间西南联大教授们的吟咏,也当作如是观。
    这里举陈寅恪、魏建功、萧涤非的三首诗,略做辨析,看诗人如何以旧体诗形式,记录下大时代的精神氛围以及读书人的悲欢离合。
    对于抗战期间漂泊西南的教授们来说,离开熟悉安谧的北平、踏上充满未知数的征途,是关键性的一步。危难之际,除了民族大义,还得考虑个人生计、学术前程,以及一家妻儿老小的安顿等,并非说走就能走。从卢沟桥事变爆发,到绝大部分教授放弃安逸的家,离开北平南下,大约是四个月时间。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有人早走,有人晚走(不走的是少数),但在留北平闭门著述还是南下颠簸流徙之间,大都有过挣扎。读吴宓、朱自清等人日记,以及各家回忆录,很能体会当年北大、清华教授那种纠结的心情,以及南下路上之艰辛(70)。1940年11月17日,时寓居昆明青云街靛花巷三号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的罗常培,撰写并发表《临川音系跋》,“作为离平四年、久别妻子的一个纪念”。文中称,七七事变后,自己“幽居在北平,闭门谢客,悲愤中只好借辛勤工作来遣日”,“每天总花去5小时以上来写这本东西”。可心情很郁闷,对于“是否应该每天关在屋里还埋头伏案地去做这种纯粹学术研究”感到困惑,但又“不能立刻投笔从戎的效命疆场,也没有机会杀身成仁,以死报国”,直到接获赵元任长沙来信,再加上胡适劝勉的诗句,明白确实是“天南万里岂不太辛苦?因为智者识得重与轻”,故赶紧南下(71)。这个故事,罗常培1948年12月为纪念北京大学五十周年而撰写《七七事变后北大的残局》,又讲了一遍,不过这回纳入一个大的时代背景,即北大教授是如何撤离北平的。在这个过程中,时任北大秘书长的郑天挺表现极佳,而积极配合的有马裕藻、孟森、汤用彤、毛子水、罗庸、陈雪屏、罗常培、魏建功等(72)。中文系教授魏建功的“可怜落照红楼影,愁绝沙滩泣马神”,写的正是此情此景(73)。临别北平,魏建功更是留下了《廿六年居围城三月,女病猩红热,一家颠沛,忽又独行投南,将行再作》:
    居危入乱皆非计,别妇离儿此独行;
    欢乐来时能有几,艰难去路怖无名。
    文章收拾余灰烬,涕泪纵横对甲兵;
    忍痛含言一挥手,中原指日即收京。(74)
    对于当年无数抛妻别子、孤身南下的读书人来说,这里的“忍痛含言一挥手”,无疑是共同的记忆。
    经历了抗战初期的亢奋,进入相持阶段后,蛰居大后方的教授们生活异常艰苦,情绪更为低落。陈寅恪1940年有诗云:“淮南米价惊心问,中统银钞入手空。”(75)至于朱自清则在感叹“米盐价逐春潮涨”的同时,“剩看稚子色寒饥”(76)。在所有西南联大教授描写艰难的日常生活的旧体诗中,最值得引录的是萧涤非的七绝《有适》:
    妻行骨立欲如柴,索命痴儿逐逐来。
    却笑蒙庄方外客,也缘升斗要人哀。(77)
    同样是写日子艰难,此诗在悲痛、无奈与自嘲中,还有某种淡定、诙谐与自持,这更能体现那时读书人的普遍心态。至于第二句,似乎对应此前的《早断》——该诗序曰:“抗战以还,已有两犊,而妻复孕,因议以予人。卧床仰屋,悲不自已,率尔成咏。”这首五律被朱自清推荐给《饮河》诗刊发表后,因其“沉痛真挚,读之泪下”而广受好评(78)。
    终于熬到了抗战胜利,国人莫不欢呼雀跃,教授们更是热衷于“有诗为证”;众多诗作中,我特别欣赏陈寅恪的《乙酉八月十一日晨起闻日本乞降喜赋》。
    降书夕到醒方知,何幸今生见此时。
    闻讯杜陵欢至泣,还家贺监病弥衰。
    国仇已雪南迁耻,家祭难忘北定诗。
    念往忧来无限感,喜心题句又成悲。(79)
    此诗辞意显豁,态度明快,大凡中国读书人,都会记得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贺知章《回乡偶书二首》、陆游《示儿》(80),故阅读不成障碍,这也是陈寅恪极少数当初就交给报纸刊出且引起关注的诗作(81)。可“家祭难忘北定诗”句有注“丁丑八月,先君卧病北平,弥留时犹问外传马厂之捷确否”,可谓古典与今典交相辉映,很具陈诗特色。
    作为著名历史学家,陈寅恪对自己所处的时代、文字的意义,以及诗与史如何互动,有十分清醒的认识,也正因此,其再三吟咏“南渡”,确实意味深长。查《陈寅恪集·诗集》,陈先生1938年吟诗7题9首,而后每年均有诗作存留,1945年更是多达26题32首,这些诗作兼及个人感怀与家国兴亡,可当“诗史”阅读与鉴赏。若不考虑韵律,从不同时期四首诗中各抽一句,可作此“诗史”的梗概:1938年《蒙自南湖》的“南渡自应思往事”,1939年《乙卯秋发香港重返昆明有作》的“乱离骨肉病愁多”,1940年《庚辰元夕作时旅居昆明》的“剩将诗句记飘蓬”,以及1945年《忆故居并序》的“破碎山河迎胜利”(82)。陈诗之所以最值得作为“诗史”阅读,除了自身韵味,还因其被吴宓抄录在日记中(包含各家唱和),故写作的时间、背景及意涵,修订的过程、读者的反应等,都比较容易得到确认。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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