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渎圣害俗”:摩罗诗人的中国同道 《摩罗诗力说》与其说是在介绍近代欧洲“撒旦诗人”,不如说在批判古代中国“不撄人心”的传统诗人,在诗情浓郁的对比性阐述文字里,鲁迅透露了强烈的抑扬去取的价值立场。毫无疑问,鲁迅介绍的欧洲诗人的恶魔性格,不仅是西方古典主义者眼里的异数,也是中国传统文人心中的“异端”。下面我们从三个方面考察鲁迅对中国异端诗学的再发明。 首先,渎神叛道,是“摩罗诗人”的基本秉性,也是传统异端诗人的主要性格。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借拜伦《三传》作品概括了这类诗人的显著特征,“张撒但而抗天帝,言人所不能言”,“裴伦既喜拿坡仑之毁世界,亦爱华盛顿之争自由,既心仪海贼之横行,亦孤援希腊之独立,压制反抗,兼以一人矣。虽然,自由在是,人道亦在是。”[1]79对于这种“反抗诗人”的处境,鲁迅继续借题发挥曰:“裴伦取其事作传奇,于神多所诘难。教徒皆怒,谓为渎圣害俗,张皇灵魂有尽之诗,攻之至力。迄今日评骘之士,亦尚有以是难裴伦者。尔时独穆亚(Th.Moore)及修黎二人,深称其诗之雄美伟大。德诗宗瞿提,亦谓为绝世之文,在英国文章中,此为至上之作;……撒但诗人之出,殆亦如是,非异事也。独众马怒其不伏箱,群起而交踀之,斯足悯叹焉耳。”[1]74要之,“渎圣害俗”、“压制反抗”是其魔性的主要方面。关于这一点,我们很容易从明代思想家李贽那里找到对应点。在谈到司马迁《史记》创作的“情”与“圣”的矛盾时,李贽也大加发挥:“夫所谓作者,谓其兴于有感而志不容己,或情有所激而词不可缓之谓也。若其是非尽合于圣人,则圣人既已有是非矣,尚何待于吾也?夫按圣人以为是非,则其所言者乃圣人言也,非吾心之言也。言之不出于吾心,词非由于不可遏则无唯矣。”[15]人情先于道,人心高于神圣,中国明清之际,这种“非圣无法”的异端思想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青年鲁迅与这些异端色彩十足的思想家,可谓声气相投,元气贯通,成为中国思想史、文化史、诗学史上的另一道景观。 其次,抗俗守真是中西两类诗人的又一共同特质。在介绍雪莱诗歌及其为人时,鲁迅如此说,“至其杰作,尤在剧诗;尤伟者二,一曰《解放之普洛美迢斯》,一曰《煔希》。……修黎抗伪俗弊习以成诗,而诗亦即受伪俗弊习之天阏,此十九栋上叶精神界之战士,所为多抱正义而骈殒者也。虽然,往时去矣,任其自去,若夫修黎之真值,则至今日而大昭。”[1]84~85不论其诗,还是其人,雪莱的真正价值在于“抗伪俗弊习”;在推举易卜生剧作之时,他又说,“伊氏生于近世,愤世俗之昏迷,悲真理之匿耀,假《社会之敌》以立言,使医士斯托克曼为全书主者,死守真理,以拒庸愚,终获群敌之谥。自既见放于地主,其子复受斥于学校,而终奋斗,不为之摇。末乃曰,吾又见真理矣。地球上至强之人,至独立者也!其处世之道如是。”[1]79死守真理,拒绝庸愚,即使不被世俗理解、再被庸众排拒,成为“人民公敌”也在所不惜,这就是鲁迅所赞美的“至强之人”的“处世之道”。这种“另类”品格,颇似于中国文人眼中的徐文长: 今人见异人异书,如见怪物焉;然天下之寻常人多矣,而竟以称何也?古之异人,不可胜数,予所知当世如叶民悦唐白虎卢次梗与山阴之徐文长,其著者也。唐卢具有奇祸,而文长尤烈;按其生平,即不免偏宕亡状,逼仄不广,皆从正气激射而出,如剑芒江涛,政复不可遏灭。其诗文与书法,传之而行者也;书予不尽见,诗如长吉,文崛发无媚骨,书似米癫,而稜稜散散过之;要皆如其人而止,此予所为异也。[16] 不媚世,不阿俗,一任自我本性行事,异人异书,异言异行,这种带有某种癫狂性质的异端性,也表现在李贽身上: 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盖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既已喷玉唾珠,昭回云汉,为章于天矣,遂亦自负,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欲杀欲割,而终不能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17] 在李贽自己看来,这种发乎本心的东西就是“童心”,也就是“真心”,它是与“闻见道理”针锋相对的东西,“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以童心既障,而以从外入者闻见道理为之心也。”[13]276这样,童心,即诗人情感的本真性,成了他衡量诗人诗作的最主要标准。不仅如此,童心还具有某种去污功能,所谓“绝假纯真”实际上已类似于鲁迅所说的“抗伪”“拒庸”之效了。 最后,蔑视道德,颓废厌世,是中西两类诗人共通的精神气质。鲁迅在介绍拜伦式英雄康拉德时,这样概括这种精神,“于世并无一切眷爱,遗一切道德……一剑之力,即其权利,国家之法度,社会之道德,视之蔑如。”[1]75不仅如此,他还具有颓废厌世的倾向,“顾裴伦……凡所描绘,皆禀种种思,具种种行,或以不平而厌世,远离人群,宁与天地为侪偶,如哈洛尔特;或厌世至极,乃希灭亡,如曼弗列特;或被人天之楚毒,至于刻骨,乃咸希破坏,以复仇雠,如康拉德与卢希飞勒;或弃斥德义,蹇视淫游,以嘲弄社会,聊快其意,如堂祥。”[1]79~80显然,颓废、孤独、厌世、幻灭、自嘲,这些特征已经打上近代社会的烙印了。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从中看出中国传统异端文人的面影,袁宏道在那篇有名的《徐文长传》中这样描述徐渭:“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崩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文长眼空千古,独立一时。当时所谓达官贵人、骚士墨客,文长皆叱而奴之,耻不与交,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18]放浪于山水之间,恣情于鸟兽之际;傲视千古,鄙夷显贵,中国异端自然有其反抗的独特方式。不过,就徐渭而言,不管是“豪荡不羁”、“旁若无人”也好,还是“恣臆谈谑,了无忌惮”也好,都是在权贵“胡公”的荫庇之下进行的,中国本身并没有容许异端恣意生长的合法土壤,因此中国的异端诗人与欧西的摩罗诗人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在蔑视正统、挑战道德等方面,二者还是有不少交叉地带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