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剪梅》词体的演进与在南宋中后叶的分野 字数的不固定是词调在创立初期的重要特征之一,韵位的不统一也同样是一个显著的早期特征,同时韵脚的增减更是词家对于词调进行改造,推动词调演进的重要手段,是基于达到一定的声情效果而为之的。周词是上下片各三平韵,蔡伸“堆枕乌云堕翠翘”一阕就增演为上下片各四平韵,后世效仿蔡伸体例者不断出现,如王之道“风揭珠帘夜气清”、黄公度“冷艳幽香冰玉姿”、韩元吉“竹里疏枝总是梅”诸阕皆是,于是形成了周邦彦——蔡伸一系的相对固定的调式。蔡伸的修改符合同类平韵小令的基本特点。我们考察其他一些以七言句为主要句式的平韵小令时,可以发现其七言绝句的痕迹非常明显,即连续两韵句后接一非韵句,韵句平收,非韵句则是仄收。但作为平韵小令的《一剪梅》,其句句平收的特征实在是太特殊了,以至于超出了当时词家熟悉的七言绝句的韵脚规范。周邦彦按照习惯之一在连续两韵后来一个不入韵的变化,但是又不能变以仄声,蔡伸则又按照习惯之二在此处增回了韵脚。但是蔡伸的对于韵脚的变化处理只能说是四平八稳,没有起到尖新的效果,所以其修订过的体式应和周邦彦属于同一个调式系统。而在韵脚上开后世滥觞的,当属李清照的那阕名作: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4](P20)虽然李清照也是经历了两宋之变,但就年岁而言,其较蔡伸诸人还要更早些。又此词是李清照新婚不久与丈夫分别的离情之作,故显然作于北宋,与周邦彦之词同属创调初期。此词很好地利用了《一剪梅》词调句句平收的声情效果,将初嫁少妇对于丈夫的相思别怨、寂寞哀叹宛转曲折地表现出来。由于句句平收在音节上单调重复,故而越往后越会有重复气弱之感,但李清照恰是利用了这种越来越弱的声情,表现其越来越渺茫的希望,愿丈夫能快归的希望。到最后更是用残存的一点点微弱声音道出“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无奈相思。尽管在字数上李词与周词没有区别,在韵脚上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收尾处两个“头”字的重复却是在用韵上的一次独到的叠韵尝试,于单调中再添单调,在绝望中再生忧愁,从而达到化腐朽于神奇的效果,而这两个四言句也成为后世称颂的名句,成为表达愁思之切的成典,此词也在后世广为流传。 或许李清照的这次叠韵尝试是无心插柳之作,也或许这般变化不有大功力无法驾驭,虽然后世对此二句称颂有加,但李清照之后一二十年的《一剪梅》词调创作并没有在用韵上给予其多少呼应,只是赵长卿在其《一剪梅·秋雨感悲》一阕的末句化用成“才下眉尖,恰上心头”。从艺术效果上看,赵词显然生硬死板,大有效颦之嫌,不能成为易安之知音。这种和寡的局面要等到李清照的同乡,一代词豪辛弃疾出才有所改变。辛弃疾的《一剪梅》词共有五阕留存,是两宋词人中创作《一剪梅》词最多的词人。其“尘洒衣裾客路长”一阕是规规矩矩的周邦彦——蔡伸体式,但是另外四首则于矩镬相离甚远。其中有两阕更是将李清照的末句叠韵拓展到所有的“四四”句式中: 一剪梅 记得同烧此夜香。人在回廊。月在回廊。而今独自睚昏黄。行也思量。坐也思量。锦字都来三两行。千断人肠。万断人肠。雁儿何处是仙乡。来也恓惶。去也恓惶。 一剪梅 中秋无月 忆对中秋丹桂丛。花在杯中。月在杯中。今宵楼上一尊同。云湿纱窗,雨湿纱窗。浑欲乘风问化工。路也难通。信也难通。满堂惟有烛花红。杯且从容。歌且从容。李清照的叠韵只是“头”字的重复,可是辛弃疾将其拓展为每组“四四”句只是头一字不同。但从句法上来看,辛词也是从李清照而来。“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其本身就是一组连贯又平行相类的事件,词句上更是浅近通俗,只不过李清照还没有辛弃疾俗化得那么大胆,句子的主干动词还是放在音步重心,即双音的后一音也就是第二字上。辛弃疾则将主干词提至最前,第二字处又变以虚字,就造成了更加宛转的声情效果。其实我们依照辛弃疾的方式将李清照词末句稍作修改,变成“下了眉头,上了心头”,则更可以看出辛词的本质与李清照无异。辛弃疾的这次大手术在《一剪梅》词体的演进史上可谓是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其用叠词叠韵的方式给句句平收的单调注入了变化,在声情上于低抑的主调中增入了宛转曲折,无论是唱还是读都尤为上口,使此调更易于表达低咽沉痛的哀愁。从辛弃疾的这两首实践来看,无论是表现断肠的乡愁,还是在无月之中秋感怀身世遭遇的不平,都与其改动后的形式相得益彰,幽咽难诉的情感就在宛转徘徊的叠词叠韵中显得扑朔迷离,更增添了不少悠悠忽忽的词意。辛弃疾创作的另外两首《一剪梅》也体现出其对于声韵单调性突破的尝试。有趣的是,其变化也都体现在“四四”句式上: 独立苍茫醉不归,日暮天寒,归去来兮。探梅踏雪几何时,今我来思,杨柳依依。白石江头曲岸□,一片闲愁,芳草萋萋。多情山鸟不须啼,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歌罢尊空月坠西,百花门外,烟翠霏微。降纱笼烛照于飞,归去来兮,归去来兮。酒入香腮分外宜,行行问道,还肯相随。娇羞无力应人迟,何幸如之。何幸如之。前者是用经史成句融入四字句中,后者则干脆两句相叠,虽然这两种变化尝试在后世影响甚微,但辛弃疾以文为词的特征在此二首《一剪梅》上是得到了生动的体现。而总括四首《一剪梅》在词体上的变化,更能成为稼轩体通俗浅近,善于在形式上突破创新的体格的很好例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