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媒体主题预设与晚清散文“政治优先” 阿英在论及晚清小说兴盛原因时指出:“第一,当然是由于印刷事业的发达,没有前此那样刻书的困难;由于新闻事业的发达,在应用上需要多量产生。第二,是当时智识阶级受了西洋文化影响,从社会意义上,认识了小说的重要性。第三,就是清室屡挫于外敌,政治又极窳败,大家知道不足与有为,遂写作小说,以示抨击,并提倡维新与革命。”(38)这一分析也适用于散文,并且就其中所言第一条、第三条原因而论,与散文更有直接的关联。从报刊所需和对于“维新与革命”时代主题的表达看,散文在其时的多种文体中表现非常突出。小说的重要性需要“被认识”,而散文写作有感而发,便于直说,于是报章论说蔚然而成一种时代文体。这种情状决定了散文的现代性本质。但在散文中现代性又是具体的,就是说,基于不同的社会生态、媒体生态,作为媒体散文其现代的质性和表现方式有着不同的体现。总体上看,这种现代性是进行性的。晚清的散文中包含了许多现代性的元素,但是不完整、不完善、不成熟的。五四时期的散文,其中的现代性从内质和形态诸方面已发育成熟,并且成为现代中国文学重要的构成部分。仔细观察,会发现即使在同一历史时期,不同时段媒体散文的面貌也是差异显见的。王韬的《弢园文录外编》尽管涉及的内容很多,但明显可以看出洋务时期的时代印记,作者所议重点是与洋务有关的物事,如卷二有《洋务上》、《洋务下》,卷三有《设领事》、《练水师》、《制战舰》、《建铁路》等。郑观应的《盛世危言》与《弢园文录外编》近似。作者“触景伤时,略陈利弊,随所见闻,频登《申报》”。(39)作为以实业为务的郑观应更关注民族自强的实务,论说中多有《论税务》、《论商务》、《论开矿》、《论邮政》、《论船政》诸类文章,重心在器物实业的层面。到梁启超时期,报刊文章的主题与时俱进地发生了重大的转变,论者从洋务运动的失败中,认识到中国的积弱受辱并不只是因为坚船利炮不如列强,更主要是制度设计和思想文化方面滞后,因此开始注重从文化的深层思考救亡图强之计。梁启超的《新民说》是一个典型的例证。他以为“欲维新吾国,当先维新吾民”,(40)强调“新民”为当时中国的第一急务。《新民说》中的细目有“论公德”、“论国家思想”、“论进取冒险”、“论权利思想”、“论自由”、“论自治”、“论自尊”、“论义务思想”、“论政治能力”(41)等。很明显,王韬、郑观应,特别是梁启超等的散文,取材和立意大不同于古代的写作,所论西学之意如自由、自治、自尊、平等、权利、民主等,更是现代的文明思想,对于普通读者因为充满新意而“别有一种魔力”。 与这种新的文化思想的传输和阐释相应,晚清的媒体散文满目是新名词。从反对者的反应中,可见“变体”的现代意义及其特征。“自梁启超、徐勤、欧榘甲主持《时务报》、《知新报》,而异学之诐词,西文之俚语,与夫支那、震旦、热力、压力、阻力、爱力、抵力、涨力等字,触目鳞比,而东南数省之文风,日趋于诡僻,不得谓之词章。”(42)更有甚者以为输入外国文体和语词,对中国文学是一种破坏:“文学既衰,故日本文体,因之输入于中国。其始也,译书撰报,据文直译,以存其真。后生小子,厌故喜新,竞相效法。夫东籍之文,冗芜空衍,无文法之可言,乃时事所趋,相习成风,而前贤之文派,无复识其源流,谓非中国文学之厄欤?”(43)其实与刘师培他们的认知刚好相反,新名词所表达的是新的时代生活内容、新的思想理念,是一种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文学潮流,并非“中国文学之厄”,而是中国文学的历史性发展。 晚清报刊散文的基本取向是政治的。周作人在评价梁启超的报业活动时曾指出,梁启超“所主编的刊物,先后有《时务报》,《新民丛报》,《清议报》和《新小说》等等,在那时的影响都很大,不过,他是从政治方面起来的,他所最注意的是政治上的改革,因而他和文学运动的关系也较为异样”。(44)这里,周作人不是说梁启超的报业与文学无关,而是说“关系也较为异样”。“异样”正是当时报刊与文学关系的一种真实写照。政治优先是当时报业报人的议程预设。梁启超对此作有注释:“吾二十年来之生涯,皆政治生涯也”,“惟好攘臂扼腕以谭政治。政治谭以外,虽非无言论,然匣剑帷灯,意固有所属,凡归于政治而已”。(45)在这种心理的支配下,晚清的报刊散文偏重论议,在文学的本体性方面是有缺失的。虽然散文兼有审美与实用等跨文体特性,但散文也应有自身的文学规定性。 当然,晚清的情况很复杂,像梁启超的写作有时能进入自由得意的境界:“每有所触,应时援笔,无体例,无次序,或发论,或讲学,或记事,或抄书,或用文言,或用俚语,惟意所之。”(46)《呵旁观者文》将旁观者分为“浑沌派”、“为我派”、“呜呼派”、“笑骂派”、“暴弃派”和“待时派”,别有意趣,一个“呵”字形象地见其声气。《少年中国说》更是取比设喻,排比铺张,语势情势激荡而来,极具感染力。但这样的作品在晚清报刊论说文中是不多见的。“后期经世派的作家群中,冯桂芬的《校邠庐抗议》、容闳的《西学东渐记》、薛福成的《筹洋刍议》、马建忠的《适可斋纪言纪行》、郑观应的《盛世危言》、陈炽的《庸书》、王韬的报刊政论文等研讨时务的著作或文章,不为古文、骈文、时文所限,条分缕析,明白畅达,虽然过于质朴,略少文采,但由于新的思想、新的意境,具有振聋发聩的力量,因而流行极广,影响很大。”(47)任访秋对冯桂芬、王韬、郑观应等的散文评价是正面、写实的。而“过于质朴,略少文采”这样的委婉之语,指出的就是这一时期报章散文的普遍不足。 梁启超描述“新文体”的语言特点是:“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48)与传统的古文相比,新文体语言的杂糅和平易显得非常另类。在中国文学的序列中,诗文是正宗,表现在语言上有许多的规制,对散文则强调语言的雅驯有致。晚清只有非主流的局部的白话散文出现,正式的散文通行的是文言写作。就是“平易畅达”的“新文体”,其基本的语言系统实际上仍是一种平易简化的文言,属于变异了的古代汉语写作。此外,有些散文家开放了的思想理念与保守着的语言逻辑,形成内在的矛盾,使散文现代性在质与形上显示出某种悖论,典型的例子是严复。作为成就卓越的翻译家,他译介了不少西方重要的学术名著,为中国的思想界输入了许多西学精神元素;作为重要的报章政论家,他写作了《论世变之亟》、《原强》、《救亡决论》等主张维新图强、传播西学要义的论说名篇。但严复的语言文学观念是守旧的。他的报章论说和译作都是以古雅的“先秦体”写就,言和意并不协称。梁启超曾提出批评:“吾辈所犹有憾者,其文章太务渊雅,刻意摹仿先秦文体,非多读古书之人,一翻殆难索解。夫文界之宜革命久矣,欧美、日本诸国文体之变化,常与其文明程度成正比例……况此等学理邃赜之书,非以流畅锐达之笔行之,安能使学童受其益乎?着译之业,将以播文明思想于国民也,非为藏山不朽之名誉也。文人结习,吾不能为贤者讳矣。”(49)严复并不接受这种看法,他认为“文界革命”之说不能成立:“文界复何革命之与有?持欧洲晚近世之文章,以与其古者较,其所进者在理想耳,在学术耳。其情感之高妙,且不能比肩乎古人,至于律令体制,直谓之无几微之异可也。”(50)并且反击梁启超倡言的“新文体”,“若徒为近俗之辞,以取便市井乡僻之不学,此于文界,乃所谓陵迟,非革命也”,“言庞意纤,使其文之行于时,若蜉蝣日暮之已化,此报馆之文章,亦大雅之所讳也”。(51)严复的用词颇为极端,这反映了他对文体进化大势认识的不足。可见,晚清散文现代性的生长是不健全的。 晚清的亦古亦今、亦中亦外、亦旧亦新,造成了它巨大的历史复杂性。这种复杂性同时也成就了其特殊的历史魅力。从晚清与“五四”的文学关系而论,新文学的许多种子在晚清播种,真正获得收获却在“五四”。就这一点而言,晚清的特殊意义在于“蕴育”。五四新文学的一些领军者,本身就是晚清的“过来人”。他们的媒体经历成为五四新文学的一种独特资源,也使他们在五四新文学建设中更有所作为。《竞业旬报》是反清革命党人创办于1906年的白话旬报,胡适参与了它的编辑工作,并成为重要的撰稿者:“这几十期的《竞业旬报》,不但给了我一个发表思想和整理思想的机会,还给了我一年多作白话文的训练。……我不知道我那几十篇文字在当时有什么影响,但我知道这一年多的训练给了我自己绝大的好处。白话文从此成了我的一种工具。七八年之后,这件工具使我能够在中国文学革命的运动里做一个开路的工人。”(52)胡适的自述证明了他的晚清媒体经验的意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