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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政学、文史、古今之间——吴组缃、林庚、季镇淮、王瑶的治学路径及其得失(5)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 陈平原 参加讨论

    五、古典与现代的对话
    一般认为,擅长创作的偏“今”,研究史学的重“古”,可在“北大中文四老”这里,情况却并非如此。著名新诗人林庚研究屈原或唐诗,著名小说家吴组缃讨论《红楼梦》与《儒林外史》,这都是思接千古;而王瑶在完成《中古文学史论》之后,毅然撰写《中国新文学史稿》,以及季镇淮在《司马迁》之外开拓近代文学研究疆域,均属于与当下对话。四老专业方向不同,但就志趣而言,均可借用王瑶的书名《中国文学:古代与现代》(92),其基本特征是:“以现代观念诠释古典诗文,故显得‘新’;以古典修养评论现代文学,故显得‘厚’。求新而不流于矜奇,求厚而不流于迂阔,这点很不容易。”(93)有人先今后古,有人先古后今,不管是课程还是著述,四老均追求古典与现代的对话,因而其学问有灵气,有深度,不板滞,能开新。
    有感于中文系课程偏重于旧,而学生们的期望却往往是新,诗人林庚撰写《中国文学史》时,“发生了沟通新旧文学的愿望”。具体说来便是,谈论古代诗文,但“随时都希望能说明一些文坛上普遍的问题,因为普遍的问题,自然就与新文学特殊的问题有关”(94)。朱自清对此“沟通新旧”的努力十分赞赏,称“著者见到了这一层,值得钦佩”(95)。林庚的这一努力,可以说贯穿其整个学术生涯。晚年谈及自家的楚辞研究,林庚特别强调与新诗的对话:
    我这人是兼差的,一方面搞新文学创作,一方面讲中国文学史。我在写文学史的时候总想着新文学的发展,总想为新文学找一些可以参考的经验。(96)而收入《化雨集》的《人间正寻求着美的踪迹——林庚先生访谈录》(张鸣),比起初刊《文艺研究》2003年第4期的版本来,增加了研究古代文学应注意的事项:
    最好对新文学的发展也应该有研究。因为我们是站在今天来看古代文学史,而不是古人在研究文学史,如果我们连今天的东西都不理解,那么,要去理解古代的东西就很难了。(97)紧接着,林庚又说,如此古今互相对照,“古代文学就有利于我们了解现代文学了”。这里所说的古今对照,既牵涉文学创作,也兼及学术研究。如此宏通的思路,不仅林庚,吴组缃、季镇淮、王瑶也都有类似的表述或实践。这一点,其实与他们的师承有直接关系。
    作为西南联大时期的研究生,王瑶、季镇淮与导师朱自清的关系十分密切,这点广为人知。读季镇淮编《朱自清先生年谱》,以及王瑶陆续写成的《念朱自清先生》,都能深刻体会其师生情谊与学术薪传。其实,早年清华中文系毕业生吴组缃、林庚也与朱自清情谊很深。林庚完成《中国文学史》后,特地请朱自清写序;吴组缃开始教书,临急抱佛脚,向朱自清借《新文学研究纲要》讲稿。1948年朱自清先生去世,吴、林分别撰文悼念。林庚的《纪念佩弦先生》初刊1948年8月24日北平《新生报》副刊《语言与文学》第98期,表彰朱自清待人诚恳以及“一生似乎专在发现别人”(98)。吴组缃的《敬悼佩弦先生》初刊1948年9月《文讯》第9卷3期,有更多精彩的细节描写,如朱自清上课时不太自信,不断用手帕擦鼻子上的汗珠;努力为自己陷入困境的学生找工作,可惜到处碰壁;不愿意当系主任,在私人信件中抱怨“我这些年担任系务,越来越腻味”等。吴文最后的大判断,日后广被征引:“他不是那等大才磅礴的人,他也不像那等人们心目中的所谓大师”,但“他可一直忠于自己的思想与感情,一直忠于社会与时代”,并且,“他一点一滴地做,踏踏实实地做,用了全付力量,不断地前进,不肯懈怠了一点”(99)。如此性情与节操,固然让人感动;可此文还有一段话,涉及现代中国教育史与学术史,值得专门摘引:“朱先生主持的清华中国文学系,定立的方针是用新的观点研究旧时代文学,创造新时代文学。”(100)作为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朱自清特别注重新旧文学的沟通,这不是什么秘密;难得的是,如此立场,“朱先生一生贯彻始终”,这点有弟子季镇淮的回忆为证:“平日我们见朱先生读书作文,总是中外古今同时并进。”(101)
    吴、林二文撰于1948年,作者乃才气横溢的老学生,表彰的是作为“老师”而非“诗人”或“散文家”的朱自清。季、王二位乃及门弟子,谈论老师时,语调自然更为谦恭,且涉及方方面面,如新诗创作、散文艺术、学术研究、教学实践以及政治立场等。四位从游多年的学生,对于朱自清的文学及学术成就的评判并不一致,但对于其徜徉古今、融合新旧的努力,均持欣赏态度,且在各自漫长的学术生涯中,给予了很好的呼应。
    说到吴、林、季、王四位很好地继承了老师朱自清“兼及古今”的志趣,有以上文章为证,可说是板上钉钉。有趣的是,因朱自清日记的存在,我们得以反过来勾勒先生眼中的众弟子。
    1997年江苏教育出版社刊行的《朱自清全集》第九、第十卷,收录了朱自清白1924年7月至1948年8月的日记,其中提及吴组缃的只有一处,记录了吴在中国文学会上的态度,没有评论(102);谈及林庚的地方则很多,大约有三十处。最早是1931年8月22日朱自清启程赴欧,送行的朋友中就有林庚;最后一次记录林庚来访是1948年3月29日,而当年8月12日,朱自清便因胃病发作在北平去世(103)。抗战中因分隔两地,朱自清只在1943年4月29日的日记中提及林庚,且只记名字,应该是书信往还(104)。两人见面交谈机会较多的,前有1933-1937年,以1937年8月31日“访林庚,彼已决定赴厦门”作结(105);后者是1947-1948年,主要记录林庚来访及应邀为其《中国文学史》写序(106)。前期交往中,朱自清记下了林庚关于新诗音节及节奏的意见、对于“林庚诗近作大抵不可解”的评说,还有“林庚的朗诵又太富于诗意了(我意思是指纤雅)”(107),最有趣的是1934年1月29日“上午林庚来谈风筝”——显然朱自清被眼前这位好玩的学生吸引住了,记录下林庚所述制作风筝的方法以及放风筝的技巧(108)。林庚从小喜欢放风筝,还写过一篇关于风筝的文章,登在《大公报》文学副刊上;一直到晚年,林庚都对这种自由自在飞翔在蓝天下的玩具特有兴趣:“在他写作台对面的墙上,就挂着一只彩色斑斓的风筝。”(109)
    1941年7月,季镇淮毕业于西南联大中文系,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文科研究所,师从闻一多读研究生,兼作半时助教。此后七年,朱自清日记中多有季镇淮的身影。不算师生之间互访、写信及宴请,谈论学业的有——1941年12月20日:“昨晚读镇淮所见文法校勘举例的笔记,其大部观点可取”(110);第二年2月季镇淮来访,商量论文题目,“他对春秋时期的贵族生活有一些看法,我对此论题颇有兴趣”,于是朱自清指点学生该读什么书(111)。接下来是“读季镇淮《原法家》”“季镇淮借走文章”“读镇淮的《战国时代的观人》一书并做笔记”“修改镇淮的文章”等(112)。大概是先前预期很高,可季镇淮又因生活窘迫,无法全身心投入,以至毕业论文出来后,朱先生很不满意:1945年1月4日日记:“读镇淮论文,与其说是篇学术研究论文,不如说是一篇辩论性作品。”两周后又有:“上午一多来商谈季镇淮之论文问题,告以此文过于简单,不够系统,不能通过考试。彼同意此意见。”(113)拒绝通过季镇淮的毕业论文,但对该生依旧关爱有加,先是帮他找工作,后又与其长谈文学问题,日后更为其晋升职称给校长写推荐信(114)。对于此次没能顺利通过毕业论文,季镇淮似乎不太介意,这从朱先生去世后,他受全集编纂委员会的委托,用三年时间编成《朱自清年谱》,以及日后多次撰文表彰朱先生业绩,大致可以看出。
    王瑶的情况恰好相反,属于典型的“低开高走”。1942年9月,王瑶在昆明西南联大复学刚好碰上朱自清新开设“文辞研究”专题课。读朱自清日记,可见其那段时间心情很郁闷:“下午开始讲‘文辞研究’,仅到一名学生,即王瑶”;“下午三时讲课,踯躅独往教室,但唯一的学生王瑶未来。这门课的情况使我很失望,开始怀疑自己的讲课能力”;“上午因王瑶上课缺席而洗衣服”(115)。可经过一番磨合,这一师一生的奇妙课堂,逐渐变得融洽起来。旁听此课程的季镇淮,日后在《纪念佩弦师逝世三十周年》中有如下精彩的描述:
    1942年暑假后,先生讲授“文辞研究”一门新课程。这是关于古代散文研究的一部分,主要是研究春秋时代的“行人”之辞和战国时代的游说家之辞。听课学生只有二人,一个是王瑶,原清华中文系的复学生;另一个是我,清华研究生。没有课本,上课时,朱先生拿着四方的卡片,在黑板上一条一条地抄材料,抄过了再讲,讲过了又抄,一丝不苟,好像对着许多学生讲课一样。王瑶坐在前面,照抄笔记;我坐在后面,没抄笔记。(116)到了第二学期,王瑶交上作业,朱自清已对其刮目相看。1943年2月9日的日记称:“下午读王瑶《说喻》,意外发现有新意见。”(117)之所以用“意外”这个词,很可能原先对这位复读生并不怎么看好。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顺了,闻一多建议王瑶报考清华研究院,拜朱自清为师,朱也就默认了(118)。
    经过三年苦读,王瑶终于完成毕业论文,1946年2、3月间,朱自清日记多次出现审读王瑶论文的记载,先是“不甚满意”,后越看越好。到了4月15日“下午对王瑶进行论文考试,结果得八十四分”,朱自清已经对这个学生非常满意了(119)。我曾借助闻一多、朱自清的信札以及《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第四卷所收录的档案,勾勒当初王瑶论文答辩的阵容:除中文系所有教授外,还外聘了文学院长兼哲学系教授冯友兰、哲学系主任汤用彤、历史系教授吴晗,以及师范学院国文系教授彭仲铎(120)。这篇题为《魏晋文学思潮与文人生活》的毕业论文,日后补充修订为一代名著《中古文学史论》,总算没有辱没此极为豪华的答辩阵容。
    勾勒吴、林、季、王之怀念师长文章,以及朱自清日记里的学生故事,目的是说明那位先是新文学家、后成为古典文学研究者,始终在古今之间徘徊的朱自清,对于这四位学生日后治学道路的深刻影响。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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