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文学与史学的互动 作为现代中国第二代文学史家(53),吴、林、季、王进入大学教书时,学制及课程早已定型,由不得你自由挥洒。1952年院系调整后,中文系教授的政治立场、理论意识以及教学方式已经发生很大变化,但时至今天,以“文学史”作为文学专业的核心课程,却依旧屹立不动(54)。因此,半个多世纪前围绕林庚《中国文学史》的争议,至今仍有典范意义。 1947年5月,已从长汀复原回到厦门的厦大,计划出版“大学丛书”,首先选择了课堂效果极佳的林庚著《中国文学史》。此书共四编,分别是“启蒙时代”“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黑夜时代”;前三编1941年厦大出版组曾刊行油印本,第四编是正式出版前一年赶写出来的。在《自序》中,作者称:“我计划写一部文学史,大约在十二年以前,那时我开始担任中国文学史这门课。”(55)但我更相信林庚晚年的回忆:“我在到厦门大学之前还没有写文学史,上课时也就写点讲稿。后来到了厦大才开始写,分期的题目也是到厦大以后才有的,以前也没有那些奇奇怪怪的题目,什么‘文坛的夏季’呀,‘知道悲哀以后’呀,像这些东西,在北京讲课时还没有呢,只是一般地按着时代去讲就是了。”(56)为上课而准备讲稿与独立撰写一部中国文学史,是两回事情。抗日战争中,厦门大学没像其他大学那样内迁西南或西北,而是避居闽西长汀,坚持办学,这一相对独立的学术处境,是促使林庚独立撰写《中国文学史》的重要因缘。除了讲课的实际需要,还有就是可以彻底放开,按照自己的意愿写作,而不必顾虑已经形成的学术传统。这些“奇奇怪怪的题目”,不可能出现在此前的北平民国学院,也不可能在昆明或重庆的学界获得认可。应该说是抗战中厦大的特殊环境,与林庚本人的才情互相激荡,才有可能孕育出如此奇葩(57)。 在初刊2003年的《人间正寻求着美的踪迹——林庚先生访谈录》中,林庚曾描述当初在闽西山区讲课时的情景: 到了厦大后,我把精力集中到文学史上了。光是这些题目就很能吸引同学,所以有好些外系的学生也来听课,因为题目很吸引人。我上课时,把题目写在黑板上,写上“文坛的夏季”,台下的学生就很兴奋。我讲汉代是“夏季”,在它之前是讲先秦时代,我把先秦时代一讲称作“知道悲哀以后”,就是说,《诗经》那样的作品还是属于童年阶段的东西,还没有多少真正深刻悲哀的东西,到了战国时代呢,人们开始真正认识到悲哀了,我举了墨子的“悲染丝”、杨朱的“伤歧路”,这才是真正地认识悲哀。认识悲哀是青春的特点,是少年时代的特点,儿童时代是认识不到这么深的。所以我觉得战国时代就是动荡的、开始认识人生悲哀的时代。到了两汉呢,好像是最痛苦的时期过去了,最热闹的时期过去了,取得成果了,天下也统一了,也安定了,就像是到了夏天,有点疲倦了。春天的时候太劳累了,东看西看,美不胜收,到了夏天就进入“沉沉好睡”的状态了。我用这样的形象来讲课,学生很愿意听,所以只要题目一写出来,台下就会有很强烈的反应,这都是到厦大以后才有的。(58)这里举的例子,都属于第一编“启蒙时代”;但全书的基本风格,于此可见一斑。如此形象且个性化的讲授方式,可以推想演讲者的风采以及课堂的氛围。讲课时擅长营造诗意,林庚的这一特点,日后延续到北大课堂,不同时期的学生都拍案叫绝:“他那样的声情并茂,神采飞扬,简直和盛唐诗人的少年精神融为一体了”;“先生用的几乎是诗的语言,而他本人便如同是诗的化身”(59)。 可当这些课堂上极受欢迎的讲述落在纸上,成为一部堂而皇之的著作时,却没有得到学界的热烈反响;相反,初刊1947年10月《清华学报》第14卷第1期的《评林庚著〈中国文学史〉》,开篇就是: 这一部《中国文学史》不仅是著作,同时也可以说是创作;这不仅因为作者的文辞写得华美动人,和那一些充满文艺气味的各章的题目。这些固然也是原因,但更重要的是贯彻在这本书的整个的精神和观点,都可以说是“诗”的,而不是“史”的。(60)书评的作者王瑶,当初是清华大学中文系讲师,日后成为林庚在北大的同事。虽然此长篇书评的结尾称,“这部书除了我们所提到的文辞的华美和结构的完整以外,书中所举的诗篇等例子,都是经过一番心思来选择的,都有比较完满的代表性”,但全文再三论证的是:“这部书是‘诗的’特点超过了‘史的’”,因此,“与其说这是一部著作,还不如说这是一部创作”(61)。如此评价,对于一部学术著作来说,无疑是很大的打击。 其实,自“文学史”这一学科诞生以来,到底应该强调“文学”的因素还是突出“史”的意识,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争论。“诗的”林庚恰好碰上“史的”王瑶,加上作者年轻气盛,书评写得很不客气。相对来说,林、王二位的老师朱自清,对此书的评价比较公允——也可以说比较“骑墙”。朱自清为林著《中国文学史》所撰序言,结尾是: 著者用诗人的锐眼看中国文学史,在许多节目上也有了新的发现,独到之见不少。这点点滴滴大足以启发研究文学史的人们,他们从这里出发也许可以解答些老问题,找到些新事实,找到些失掉的连环。著者更用诗人的笔写他的书,虽然也叙述史实,可是发挥的地方更多;他给每章一个新颖的题目,暗示问题的核心所在,要使每章同时是一篇独立的论文,并且要引人入胜。他写的是史,同时要是文学;要是著作也是创作。(62)这篇序言,表扬之中隐含着某种批评。尤其“文学史的研究得有别的许多学科做根据,主要的是史学,广义的史学”,这样的立场,更接近王瑶而不是林庚(63)。至于称此书很好读,“这在普及中国文学史上是会见出功效来的”,更不是很正面的评价(64)。但作为曾经的新诗人、著名的散文家。朱自清对林庚的“锐眼”以及“用诗人的笔写他的书”,还是持欣赏态度的。这一点,对比朱自清序言与王瑶书评,看二人的遣词造句,可以分辨出来。林庚本人没有就此书评发表任何意见,但从其日后持之以恒地重写《中国文学简史》(65),大幅度调整原先的论述,可见还是部分接受了王文的批评。而其中关于“少年精神”的论述,经由若干自我调整,终于成为林庚的著名论断之一。 林、王之间的分歧,某种程度代表着两种不同的文学史研究思路,而这与作者各自的学术背景有很大关系。在清华读本科时,林庚已经是名满校园的著名诗人,1933年夏甚至以诗集《夜》作为毕业论文(66)。毕业后的林庚,在清华中文系担任朱自清的助教,也协助闻一多批改国文课作业。可一个学期后,林庚放弃教职,南下上海。各种传记及年表都称是林庚“准备专门从事创作”,198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刊《林庚诗选》的“后记”也有类似的表述。但我注意到,2001年1月林庚与孙玉石谈话时,称自己去上海不是为了找工作,只是因哥哥在上海有房子,吃住都不用费心,“我就是去看看”。2004年2月,林庚与孙玉石聊天,再次谈及此话题:“当时我想留在清华任教,但有些教授不同意,就没有留下。我年轻气盛,很有些愤愤不平。”(67)1933年年底清华校园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助教林庚必须离开北平南下上海,目前没有直接材料。不过,系主任朱自清的日记,起码让我们明白当初林庚在清华的处境。 先说1933年8月18日的故事:“今日下午开招生委员会,林庚缺一点二分,不及六十分,未取。余未力主;若力主,或尚不致无望也。”(68)朱自清日记记录的是研究院招生的情况。没能成为研究生,林庚于是留下来当朱自清的助教。可该职位大概是不固定的,这才有一学期后的离职。林庚一直期盼能留在清华教书,系里教授也有极力推荐的。读朱自清1935年5月8日日记可见: 林庚《诗五首》,由哈罗德·阿克顿(Harold Acton)翻译,发表于《诗歌》杂志(一九三五年四月,卷四十六),此固甚光彩之事。为此,林希望得到本校新诗习作讲师席位,俞、王两君向余表达此意,当予谢绝。(69)过了一周,朱自清日记又有:“闻一多来访,他推荐林庚,谢绝之。”(70)在当天的日记中,朱自清大谈闻一多研究《楚辞》的新见解,以及陈梦家关于原始社会的文章如何有新意,可见兴趣在学问而不是诗歌。不是私人关系问题,从1931年8月起,也就是转入中文系学习的第二年,林庚的名字便不时出现在朱自清的日记中(71)。朱自清对林庚的诗作评价很高,但对他作为学者的潜力则不无疑虑。 以当年清华中文系的学术要求,没有给以诗歌而非学问见长的林庚讲师位置,一点都不奇怪。不要说这位以诗集为毕业论文的青年学生,即便在清华教书多年,长期出任中文系主任的朱自清,内心也都十分紧张,假期里开列阅读书单,不断督促自己补课,生怕人家说他没学问。1936年3月19日,以新文学起家的朱自清,甚至在日记中写下: 昨夜得梦,大学内起骚动。我们躲进一座如大钟寺的寺庙。在厕所偶一露面,即为冲入的学生们发现。他们缚住我的手。谴责我从不读书,并且研究毫无系统。我承认这两点并愿一旦获释即提出辞职。(72)如此强调学问(尤其是古典学术)的校园氛围,其实是不适合林庚的。而才华横溢的诗人,离开学术传统深厚的清华,避居“与外界几乎是处于半隔绝的状态”的战时厦大(73),一旦需要讲授文学史,不可能按部就班,必定会翻新出奇。 王瑶可就大不一样了,1934年入读清华中文系,两年后出任《清华周刊》第45卷总编辑,也算是校园里的活跃人物。虽说同样喜欢舞文弄墨,王瑶不写小说或诗歌,就像其自述所说,“我是在大学读书时开始写论文的”(74)。经由一番坎坷(75),1942年秋在西南联大正式复学时,王瑶已经心无旁骛,立志成为第一流的好学者。友人赵俪生的回忆很生动,也很有趣: 经过几个昼夜的畅谈,我们认为,进《宰辅传》压根没有门;进《忠烈传》也未必有资格;进《货殖传》根本没有那本领;到头来还是进《儒林传》吧。(76)据老同学季镇淮追忆:“自昆明至北平六七年间,王瑶学长表现了学术上的努力和信心,累积深厚,识见敏锐,成绩卓著。”(77)约略就在这个时候,即将完成其代表作《中古文学史论》的王瑶,奉老师朱自清指令,为林庚著《中国文学史》撰写书评,自然是以“儒林”而非“文苑”的标准来衡量,这才有了上述略嫌严苛的批评。 在《中古文学史论》初版后记中,王瑶称:“我自己对于文学史的看法,和朱先生是完全一致的。”(78)其实不见得,作为文学史家,朱自清固然强调广义的史学,但也注重“古文学的欣赏”。而我们阅读王瑶的所有文学史著作,文学性始终不是其关注重点。1984年为重版《中古文学史论》撰写题记,王瑶依旧强调文学发展的整体性与规律性,而不是作家的个人才华或作品的艺术形式(79)。借用早年书评的说法,这一学术立场,明显是偏于“史的”,而不是“诗的”。 若借用“诗的”与“史的”这对概念,则林庚的同学吴组缃偏于前者,王瑶的同学季镇淮偏于后者。而这同样是早年的学术经历决定的。 在清华中文系读本科期间,吴组缃已发表短篇小说《官官的补品》和《箓竹山房》,念研究院一年级时,更有《一千八百担》《天下太平》《樊家铺》等名篇问世,短篇小说集《西柳集》也由上海生活书店刊行。可以说,作为小说家的吴组缃,起点很高,前途一片光明。可是自1941年完成长篇小说《鸭嘴涝》——日后接受老舍建议,改为“醒豁,响亮,切合内容,字面也较为大方的”《山洪》(80),此后吴组缃再也没有重要的小说作品问世。这一年,吴组缃才33岁。第二年起,因生活窘迫,吴开始在中央大学等校任教。虽然曹禺、朱自清等也曾劝其不要放弃写作,要囤积生活经验,努力撰写长篇小说(81),可吴组缃最后还是让诸多师友及读者失望了。1987年,吴组缃为自家作品选写序,其中提及: 许多偏爱我的论者多指责我写的太少。我很惭愧。我是早婚的,当我上大学的时候,我已有三个孩子。我志愿搞创作,但当时时有时无的稿费,无法养家活口。还有其他种种原因,不得不从事教学工作。(82)以吴组缃写作之精雕细刻,是无法靠稿费为生的。除了生活压力,还有一点,作为小说家,在学院环境中处境颇为尴尬,必须赶写文学评论或学术论文,否则难以立足——这恐怕是吴组缃过早停止小说创作的主要原因。 据说吴组缃与季镇淮曾经有过激烈的争吵,“季说吴不懂历史,吴说季不懂文学”(83)。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二人虽私交不错,但文学及学术趣味相去甚远。作为闻一多亲自指导的研究生,季镇淮曾在一次“集体考据”中得到导师的大力赞赏。初刊《国文月刊》第二十二期、现收入三联书店版《闻一多全集》第一卷的《“七十二”》,在“附识”中,闻一多专门提及此事(84)。如此学术起步,必定注重史学,且偏于考据。日后几十年,季镇淮严守师训,治学严谨,一丝不苟。为注释龚自珍《咏史》的首句“金粉东南十五州”,季镇淮竟辗转反侧二十多年,以至一旦获解,兴奋异常。这个常被弟子提及的故事(85),确实很能反映季镇淮的学术品格。 作为文学教授,个人才情与学术志趣不同,有人偏文,有人重史,这本来很正常。只是自“整理国故”运动兴起,“1920年代的中国学界,对考据的推崇乃至迷信,直接导致了知识类型的转化,那就是诗学的衰落与史学的兴起”(86)。此后的半个多世纪,大学中文系普遍重研究而轻创作。 追求“诗性与理性的完美结合”的林庚(87),1994年撰《悼念组缃兄》,其中有段话发人深思: 60年漫长的岁月过去了,我们走的是共同的一条道路,都“以教学为业而心在创作”,在古典文学研究的领域中,像我们俩这样把研究的兴趣一心挂在文学艺术创作的奥秘上,的确是并不太多的。(88)这自然是林庚的“夫子自道”。不过,这里强调的不只是自家诗文或小说创作的成就,而是如何探究“文学艺术创作的奥秘”。晚年的林庚,摆脱各种外在或内在的羁绊,显得越发自信,不仅出版了一半诗选一半诗论的《问路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而且多次谈及创作经验对于文学研究的重要性。如批评学界多谈文学与生活的关系,而“对于文学自身的内部规律,反而接触得显然很少;甚至于不敢接触,怕被扣上纯艺术论或形式主义之类的帽子”;“我能写这样的《论诗稿》,是因为我有创作经验呀,你没有创作经验,你怎么能分析它呢?”(89)在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之间自由转换,这其实很不容易。文人选择教书为职业,不见得是个人兴趣,一开始很可能有其不得不然的苦衷;但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也会痴迷其间。诗人转化为学者后,很多就此停止歌唱(如闻一多);若鲁迅之兼及小说与小说史,朱自清之将散文与学问融合,以及林庚之悠游于诗歌创作与诗史研究之间,都是极为难得的成功经验。 虽不一定明说,但我相信,吴组缃及林庚的自我感觉,首先是小说家或诗人,而后才是文学教授⑤;即便撰写学术论著,如《论贾宝玉典型形象》及《西游记漫话》,也以文学趣味而非史学功夫见长——作者倾向于直面文本,直探“文心”,而不太注重考证,也不怎么与中外学界对话。这与王瑶、季镇淮之以文学史家为终身志业(91),因而侧重史料考辨与理论分析,有明显的差异。两种不同的选择,只要做到极致,都值得欣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