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不妨或花家舍(之三) 和自己的曾外祖父(陆侃)、外祖母(陆秀米)以及父亲(谭功达)比起来,《春尽江南》的主人公谭端午似乎拥有一个大异其趣、逆时而动的人生轨迹。在格非过于审慎的叙事逻辑中,谭端午是个很优秀的诗人(至少曾经很优秀),却不幸遭遇了诗人和诗歌能够遭遇到的最坏的那个“恶时辰”:“现代性”时代(或称强人时代)。“现代性”时代决不仅仅是时间性的,同时也是空间性的——它认领了大卫·哈维(David Harvey)所谓“时空压缩”(time-space compression)的全部特点[1]。这个硕大无朋的时代或空间的最大特点,据说是“可以用美元来估算人命”[2];它公开的秘密和核心主题,据说就是对利润的疯狂追逐。利润成了这个时代高高在上的“大他者”和劲道十足的春药:“1+1=3是正确的,1+1=2就大错特错了——因为‘2’里边没有包含命定的利润和利息。‘3’就是强人时代真正的乌托邦,是建立在地上的上帝之城。”[3]谭端午在上海某大学获得硕士学位后,几经辗转,最后供职于江南某市的地方志办公室——他父亲曾经荣任县长的梅城县,在行政上,就隶属于这个地级市。从小说的叙事语调中推测,他很可能将终老于这个职位。相对于“3”发出的殷勤召唤,诗歌和诗人身份的荒诞不经不证自明;在一个可以用美元来估算人命的时代,供职于地方志办公室的滑稽特性不言而喻。但谭端午却觉得这份差事跟他的个性十分匹配:他不用每天去坐班(因为确实没什么事情可做),他有大把时间欣赏古典音乐(他是个标准的发烧友)、阅读不可能给他带来任何利润的《新五代史》,以及像他的“花痴”父亲那样长时间地发呆。而发呆,谭端午早就在心中暗暗发愿:正好可以当作自己下半生的事业。 与谭端午完全相反,妻子庞家玉是一个积极向上的律师,不仅努力工作、拼命赚钱,还逼迫读中学的儿子,必须要成为班上的第一名,并为此不惜对儿子若若施以暴力。在庞家玉看来,她丈夫“竭尽全力地奋斗,不过是要让自己成为一个无用的人。一个失败的人”[4]。她因此痛斥谭端午:“难道你就心甘情愿,这样一天天地烂掉?”(《春尽江南》,第13页)庞家玉十分清楚,那些一门心思为“现代性”时代效力、辩解的专家们,“非常通晓物品的预期寿命:洗澡间三年,起居室五年,卧室八年……”[5]这种局面的出现,据说是因为有“现代性”时代撑腰的消费社会,是一种“被迫感觉到舒服”的变态社会[6]。因此,被这个巨大的空间形象挟持的所有人,必须要应和、呼应“现代性”时代发出的热切吁请,将一切没用的东西(比如诗歌)全部摈除,才能腾出时间,专心致志地对“3”展开有效的追逐,才能应对“物品”们早已命定的寿命带来的麻烦——只有足够多的钱,才能换取物品的复活与继续呼吸。面对妻子的痛斥,谭端午居然逆着“现代性”时代的内在语义,下定了“每天堕落一点点”的决心(《春尽江南》,第8页)。他似乎很认可地方志办公室负责人老冯对他的开导:“你只有先成为一个无用的人,才能最终成为你自己。”(《春尽江南》,第47页)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谭端午从隐秘的角度,在一个一门心思追杀桃源梦的“现代性”时代,继承了曾外祖父、外祖母以及父亲曾经热衷过的桃源梦:对诗歌和失败者身份的自觉追求,正切切实实构成了谭端午的愿望意象;通过对“每天堕落一点点”的不断索取,他苦苦守护着这个已经完全不合时宜的梦境。和自己的先人比起来,谭端午充其量只能算作桃源梦运动员的个人主义者——他从不曾指望像先人那样,去建立失败者公社、诗歌公社一类的桃花源。从“现代性”时代的方向看过去,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多余人,是累赘,是叛徒,是疯子;但出乎所有人(包括他已故的前三代亲人)意料的是:谭端午本身就是一个走动的、肉身意义上的桃花源。他穿梭、往来和出没于“现代性”时代,却势必要跟它的每一个空间形象身上的价值观或意识形态发生冲突,因为谭端午的身体本身就是一个空间形象,因为桃花源就寄居在他身上,或者,他的身体就是一个袖珍版本的桃花源——他拥有一个不断向内陷的应是空间。当他的桃花源(!)遭遇利润和围绕利润组建起来的一切事情、空间、观念和事物时,不适感是极其明显的,也是完全可以想见的;但谭端午之所以没有像他的曾外祖父那样发疯、离家出走,靠的正是短语“不妨……”当中暗含的神奇力量——很有趣,不是么? 露丝·韦津利(Ruth Wajnryb)女士讲得十分精彩:“只要说出,事情就发生。把一个人打入地狱是如此容易,所以如此诱人,只需要一个经济实惠的音节,就大功告成。”[7]反过来说,情况也必将同样如此:将一个人从崩溃的边缘拉回,将一个人推出地狱享受阳光,也只需要一个“经济实惠的音节”。庞家玉为要不要去北京参加一个律师研讨班犹豫不决(她确实有太多工作要做),便“强迫”谭端午给出参考答案,后者只好“字斟句酌”地说:“不妨去去。”(《春尽江南》,第7页)庞家玉的乡下表叔为一件官司询问谭端午(庞家玉去北京开会了):他们可不可以用死者的遗体,去派出所“诈他娘的一回尸”,以便要挟派出所从而赢得官司?被逼无奈,谭端午再次“字斟句酌”地说:“不妨试试。”(《春尽江南》,第12页)罗兰·巴尔特(Roland Barthes)讲过:即使“一个词语可能只在整部作品里出现一次,但籍助于一定数量的转换,可以确定其为具有结构功能的事实,它可以无处不在,无时不在”[8]。借助于巴尔特的睿智,仰仗他给出的思想疆域,短语“不妨……”完全有资格自我宣称:它就是《春尽江南》专门为谭端午制造出来的普遍语境,笼罩着、浸润着和修饰着谭端午所有的动作/ 行为,也为谭端午免于崩溃、毁灭和神经失常,贡献出了自己的全部心智。 “不妨……”深刻地意味着:在谭端午和“现代性”时代之间(一定要注意“现代性”时代的“时空压缩”特性),最多只拥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切点;他是这个时代的局外人,依靠面积最小的切点(假如切点有面积),尝试着跟“现代性”时代发生最微不足道的关系。而短语“不妨……”内部暗含的不确定性,还额外给谭端午的动作/ 行为捎去了绝对的被动性,直到最后成功地将他迎进动作/ 行为的梦游状态和恍惚状态:那里,才是一个多余人的家园,那里,才是同局外人相匹配的领地。齐泽克对梦的深刻解析,或许有助于理解谭端午的梦游和恍惚状态——当然,这得采用一个几乎完全相反的视角才能有效:“正如雅克·拉康所言,真实具有一种虚构的结构:在梦乃至白日梦的伪装之中出现的东西,有时就是社会现实压抑着的隐藏的真实之显现。这就是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最终教诲我们的东西:现实是为那些不能忍受梦的人准备的。”[9]同王观澄的花家舍、郭从年的“人民公社”中的梦游特性很不一样,谭端午的梦游状态不单单来自他个人性的桃花源,更来自他的桃花源与“现代性”时代之间的冲撞与对照:“现代性”时代强调实惠、倡导理性、颂扬利润的狰狞面孔,谭端午的桃花源则强调务虚、倡导唯美和颓废、颂扬失败的柔美表情;前者把有时间性的生活和有速度性的生活发挥、推演到了极致,后者仅仅是从那个渺小的切点处,既意外又必然地获取了有时间性的生活、有速度性的生活的一个小切片——正是依靠这一点,不仅让谭端午获取了动作/ 行为上的被动性、梦游和恍惚状态,也给他看起来貌似正常的生活带来了契机、赢得了活命的粮食。灰色的桃源梦运动员谭端午,在无限透支了“不妨……”内部的全部神力后,终于守住了自己的梦想,在一个越来越嚣张、越来越“被迫感觉到舒服”的消费主义社会,成功地“一天天地烂掉”…… 因为参加一个全国性的诗歌研讨会,谭端午在恍恍惚惚中,跟着朋友来到了花家舍。如今的花家舍,早已物不“是”人已“非”。根据格非和《春尽江南》的联合报道,当年湖心小岛上的公社招待所,变作了豪华宾馆;像多年前的外祖母和倒霉的父亲一样,谭端午似乎命中注定,也将下榻于湖心小岛。此时此刻,他和父亲、外祖母的关系,就像梁宗岱说的那样:“两个相同的命运,在一刹那间,互相点头,默契和微笑”[10]——虽然“点头”、“默契”很可能真的存在,但“微笑”必定是凄楚的;而对岸曾经整齐划一的房子,被清一色的酒吧、休闲会所和色情场所所覆盖,最高处带烟囱的殡仪馆,则被高高的佛塔取代,只有郭从年留下的风雨长廊“顺着山脊,蜿蜒而上,一直通到山顶的宝塔”(《春尽江南》,第308页)——风雨长廊早已丧失了曾经不无强硬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仅仅充当花家舍的旅游资源,吸引游客,赚取利润:它摇身一变,成了“3”的弄臣和玩偶;而曾经波澜壮阔的历史往事、消失了的桃花源、血腥的革命、杀戮和统一表情的学习班,都被一股脑儿改编成滑稽剧,在舞台上滚动式地上演,供游客欣赏,博游客一笑,也算向他们展示了花家舍独特的历史人文,但目的还是为了向数字“3”效忠(《春尽江南》,第330-331页)。郭从年像早他一个甲子的土匪总揽把王观澄一样,精确地预言了“花家舍人民公社”的倒掉;但他比王观澄更进一步,还预见到了“现代性”时代的诞生:“三四十年后的社会,所有的界限都将被拆除;即使是最为肮脏、卑下的行为都会畅行无阻。举例来说,一个人可能会因为五音不全而成为全民偶像,而两个男人要结婚,也会被视为理所当然。世界将按一个全新的程序来运转,它所依据的是欲念的规则……”(《山河入梦》,第374页)——但说这话的那个驼背老人现在哪里?他的命运和结局是什么?“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这一切,都无法从小说中寻找答案——答案只在读者满怀惆怅的猜测、想象之中。毫无疑问,“一个存在者的欲望,就构成了我(I)这样的存在者”,而“这个‘我’是‘有欲望的我’或者‘欲望之我’(the I of a Desire or of Desire)”[11]。应和着消费主义时代的强硬逻辑,花家舍一如郭从年所说,确确实实变作了一个集休闲、娱乐、色情于一体的空间形象,它尊崇“欲念的规则”,认“欲念的规则”为新的价值观和守门人,疯狂、颓靡、肉体的白浪按照利润的指令四处翻腾,昔日的风骨、气息早已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谭端午:那个行走着的桃花源;谭端午:那个集个人和空间于一体的特殊“事物”——他的身体和念头,住进了由他的身体本身搭建而成的空间形象之中。因此,谭端午和充满肉欲的花家舍会面,至少包含着两层意思:作为桃花源的谭端午与花家舍相遇;作为桃源梦运动员的谭端午与花家舍相遇。前者意味着两个空间的相见,它们是如此陌生,几乎没有任何共同语言,在它们之间,仅仅拥有一种相互扑空的动作韵味,只是由于花家舍巨大的体量产生的地心引力,将作为桃花源的、正在做倒栽葱“科”的谭端午给吸附了过去,让它处于半站、半倒的悬空状态,让它和花家舍之间,刚好形成了一个四十五度的锐角;后者意味着某个人进入了某个新质的空间,必然要受制于这个空间身上暗藏的意识形态或价值观。同“现代性”时代只存在一个小切点的谭端午,不可能接受花家舍身上的意识形态——他只是受制于这种意识形态(即“欲念的规则”)。渴望“一天天地烂掉”的谭端午,这个多余人,数字“3”的旁观者,不愿意走出由自己的身体构筑的桃花源。他只是极为表面、极为虚假地居住在湖心小岛的宾馆里。像在其他任何空间形象当中一样,谭端午在花家舍也为自己创造了双重的“住”:先住进身体性的桃花源,再把装载了桃源梦运动员的桃花源,放进湖心小岛的豪华宾馆的某个房间的某张床上——谭端午和花家舍(包括整个“现代性”时代)之间,始终隔着一堵墙;这堵墙的厚度,大体上就是他的身体的厚度。但这个厚度却又不是他的身体本身提供的,而是短语“不妨……”提供的——对于无聊的诗歌研讨会,他本来就抱着“不妨去去”的心态。 “不妨……”之中暗含的不确定性,能够抵消魔念中暗含的那个无法被清除的悖论吗?至少,谭端午依靠“不妨……”的内在语义,成功地拯救了自己;通过一个切点,他虚假地活在“现代性”时代、真实地活在一个向内陷的应是空间当中,既没有像陆侃那样发疯,也没有像陆秀米那样郁郁而终,更没有像父亲那样享用牢狱之灾,当然,也不会有王总揽把那个更为悲惨的结局。他拥有一个完整的桃花源,仅仅是缺了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小切点,因而从来未曾认领过自身的反讽性产品(即山寨版桃花源);他也有自己的风雨长廊,他就是自己的“大他者”。虽然他身边到处都是人群,但人群再也不是拱廊街的产物,而是利润的追随者、“3”的拥戴者;他用自己的身体(桃花源)装着自己的身体(桃源梦运动员),清醒地行走在自制的风雨长廊——他表面上的恍惚和梦游状态,仅仅是“现代性”时代对他的动作/ 行为的错误观察。他把惩罚性的失败者身份,直接当作了“现代性”时代给予他的奖品。他是一位当代英雄,是百年来中国桃源变形记的终端产品。谭端午的出现,既让“江南三部曲”回到了它的逻辑起点,又最大幅度地偏离了逻辑起点,但这个偏离,这个暗藏在小说字里行间的“华丽转身”,或许刚好是“江南三部曲”的真正目的:桃源梦固然给近百年的中国带来了灾难,确实能让人发疯,但抛弃最基本的梦想,强化对桃源梦传染性的免疫力,唾弃对应是空间的追求,我们就一定会获得幸福么? 这也是一个问题,但更是一道几乎无解的难题。 2012年5月7-21日,北京魏公村。 ———————————— 注释: [1]参阅大卫·哈维:《后现代的状况》,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300页。 [2]查尔斯·泰勒:《现代性隐忧》,前揭,第39页。 [3]敬文东:《指引与注视》,中国文史出版社,2001年,第184页。 [4]格非:《春尽江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3页。本文凡引该书,只随文附注页码。 [5]Henri Lefebvre,Everyday life in the Modern World ,Transaction Publishers,1994p.81. [6]刘怀玉:《现代性的平庸与神奇》,前揭,第284页。 [7]露丝·韦津利:《脏话文化史》,颜韵译,文汇出版社,2008年,第144页。 [8]罗兰·巴尔特:《批评与真实》,上海人民出版社,温晋仪译,1999年,第66页。 [9]斯拉沃热·齐泽克:《弗洛伊德—拉康》,前揭,第7页。 [10]梁宗岱:《诗与真二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86页。 [11]科耶夫(Alexnader Kojeve):《黑格尔著作导论》,汪民安译,汪民安主编《生产》第一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412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