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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小词典或桃源变形记——“江南三部曲”阅读札记(2)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当代作家评论》 2012年 敬文东 参加讨论

    2、念头(魔念)
    遵照格非的叙事学安排,初潮之后约莫六七个年头,陆秀米不得不听从作者的命令,在有花轿、唢呐和仆从相伴的成亲路上,突遭土匪绑架,连夜摸黑经水路,被运往一个名叫花家舍的小村子;而早于秀米七年多被掳到这里来的,是一个叫韩六的中年尼姑。经由土匪们隔三差五、粗鲁野蛮的轮番耕种,前尼姑韩六“还生过一个孩子,没出月就死了”(《人面桃花》,第88页)。花家舍,这个表面上平静、美丽、整齐划一、看似富足安闲的村庄,这个在“江南三部曲”的叙事逻辑中,已经臻至桃花源之完美境界,却又奇迹般堕落为土匪窝的弹丸之地,它的“总设计师”,是一个名叫王观澄的道士兼土匪总揽把(即土匪头领中的老大)。此人在清朝同治六年进士及第,像陆秀米的父亲一样,也曾做过级别不算太低的地方官员,厌倦俗世、俗务之后,一路辗转寻访,终于找到安静、祥和、偏僻的花家舍隐居清修,已做好了不问世事的准备、下定了独与天地之大美相往来的决心。
    有一个疑问,让初来乍到的陆秀米百思不得其解:“王观澄辞官隐居,本欲挣脱尘网,清修寂灭,怎么会忽然当起土匪呢?”前出家人韩六轻描淡写地给出了答案:王观澄是“被自己的念头缠住了”(《人面桃花》,第129页)。其实,早在做姑娘期间,陆家大院内忠心耿耿的仆人宝琛就告诉过秀米:“有些事,在心里想想,倒也无妨,你若果真要去做它,那就呆了”——比如说,在普济村修建风雨长廊,就是只能想不能做的事情,否则,发疯几乎就是必然的结局(《人面桃花》,第121页)。秀米的老师丁树则,与陆侃反目成仇的前好友,一个浑身布满酸腐气息的乡村知识分子,也曾在秀米面前,痛骂过陆侃心中的魔念:“桃源胜景,天上或有,人间所无。世上只有令尊这等的蠢材,才会这样去胡思乱想,白白让自己发了疯。”(《人面桃花》,第121页)丁树则、宝琛只观察到魔念(或念头)是坏结局的原始胚胎,因为在普济村明摆着只有一个发疯的陆侃能够为他们的观察作证;而在岛上足足呆了七年之久的韩六,却有足够的能力,看透王观澄的魔念以及魔念生产出来的坏结局,因为她就是这个坏结局的目击者。韩六说:王观澄“想在人世间建立天上的仙境”,刚来花家舍时,他还“心心念念要以天地为屋,星辰为衣,风雨雪霜为食……到了后来,他的心思就变了。他要花家舍人人衣食丰足,谦让有礼,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成为天台桃源”(《人面桃花》,第129页)。既然是天台桃源,既然立志要把花家舍给“大同世界化”,就必须修房造屋、开凿水道、辟池种树,还要煞费苦心地构筑规模浩大、惠及百家的风雨长廊,而花家舍恰好山旷田少,财力不足,无奈之下,只好干起土匪的营生,彻底违背了当初的美好念头,把好端端一个世外桃源,弄成了血腥之地:王观澄最后死于非命,土匪窝(或称前世外桃源)也因为各位当家人之间的权力争夺毁于一旦——尽管他们彼此之间的算计和争斗,最终被旨在推翻满清、建立另一种性质的桃花源的革命党人所利用(这些人都是秀米母亲的情人张季元的同伙)。看起来,魔念内部确实暗含着无法被清除的悖论:一个美好的念头,会导致美好局面的大驾光临——花家舍确实作为桃花源短暂地存在过;但就是这个美好念头,又似乎必然会转过头来,催促美好局面的烟消云散、大卸八块——花家舍的血雨腥风、五当家居然“与两头山羊一道被人剁成了肉酱”,连收尸都不可能(《人面桃花》,第124页),就是最初的美好念头给出的优质馈赠[1]。就令人称羡的桃花源而言,美好念头最终生产出来的,似乎只能是它的反讽性产品——山寨版桃花源:一个集善恶于一体、集桃花源和土匪窝于一身的搞笑怪物[2]。徐志摩对这种现象有过十分敏锐的观察:那仅仅是因为“他们相信天堂是有的,可以实现的”,但他们不知道,“在现实世界与那天堂的中间隔着一座海,一座血污海,人类泅得过这血海,才能登彼岸。”[3]很显然,悖论从来就不可能是辩证法,却又比辩证法更具有喜剧效应,因为后者顶多只意味着“变卦”,完全可以被清除干净——这或许就是理查德·罗蒂所谓的“革除其哲学习惯”(kick the philosophy habit)[4]。
    有格非的教导与鼓励,韩六总算参透了魔念、桃源梦和毁灭之间休戚与共的亲缘关系:哪怕是对最美好境界的设想,也会因魔念的自我繁殖和对自我繁殖的无力控制,迫使人们不断向废墟和死亡的方向一路狂奔,最终导致山寨板桃花源的横空出世。还是得到过格非公开支持和首肯的韩六说得精辟:一开始,仅仅拥有隐士身份的王观澄“只是动了一个念头,可这个念头一动,自己就要出来做事,不由他来做主了。佛家说,世上万物皆由心生,皆由心造,殊不知到头来仍是如梦如幻,是个泡影”(《人面桃花》,第130页)。秉承格非的叙事学旨意,先失身于土匪、再失信于佛祖的韩六肯定再清楚不过:每一个念头,都有它自己摆脱不掉的宿命,都有它的疯狂、灵感和想象力,但最终都会发生霉变,脓肿、流血、艳若桃花却面目全非;即使是最高尚的念头,也会因自身的腐烂、变质,彻底沦为魔念——“念头”从字面上看过去,仅仅是“魔念”的胚胎和初始阶段,但它注定要发育、成长,直到青面獠牙、浑身毒刺。韩六经格非点头、批准,才泄漏出的魔念“一条龙”式的对坏结局的生产流程,或许正合德国诗人摩根斯坦(Morgenstern)的绝妙隽语:“栅栏上有间隔,可以让你看到从‘因此’(hence)到‘从此’(thence)。”[5]吉尔伯特·赖尔(Gilbert Ryle)曾经说过:“人们彼此之间能够看见、听见和猛击对方的身体,但他们彼此之间却无法看见和听见对方的内心活动,也不能对它们发生作用。”[6]但归根到底,还是一向“算”无遗策的赖尔最终令人遗憾地失“算”了。与桃源梦十分相似,魔念也是一种可以传染和自我繁殖、像“铀238”那样自我裂变的“事物”;桃源梦和人性深处对幸福的渴望,既相吻合又有冲突:桃源梦满足了人性对幸福的想象,但十分吊诡的是,人性又从不愿意接受一个死水一潭的社会,而桃花源——它无疑是桃源梦的现实化——恰恰是静止的、不支持任何速度的理想性空间(对此问题后文将有详细阐发)。因此,尽管我们无法“看见”和“听见”别人的“内心活动”,但仍然能对它们“发生作用”——这中间的要害仅仅在于:世外桃源从来就不是老子想象的那样,意味着权力的消退、消停和消解[7]。
    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有一个紧咬牙关的判断:“没有大他者”(“il n’y a pas de grand Autre / there is no big Other”)。对此,齐泽克(Slavoj Zizek)给出的阐释很可能是正确的:“从根本上说,大他者乃是现象的秩序,”这个东西不仅不为人们所需要,甚至压根儿就不该存在、也决不会存在[8]。搭帮了魔念(或念头)的操控与唆使,无论是总揽把王观澄,还是他手底下几个曾经以兄弟相称的土匪头领,都不大可能接受这个格外藐视权力的观点——为了充任花家舍的“大他者”(big Other),抢夺桃花源的总舵主,他们不惜尔虞我诈、机关算尽,不惜一切兄弟视一切兄弟为寇仇,直到最后集体毁灭,把刚刚建成不久的桃花源,变作了死亡的稠密地带,却又正好同魔念及其内部暗含的悖论构成了绝妙的对称——很显然,权力才是男人真正的春药。再说了,即使真如拉康所愿没有“大他者”、没有“现象的秩序”存在,还有到处遛弯、四处转悠的魔鬼呢。所谓魔鬼,按照罗贝尔·穆尚布莱(Robert Muchembled)的理解,就是“分裂者”的同义词或同位语——挑拨离间向来是它从事的主要工作;而且,像功率奇高的魔念一样,魔鬼还很不安分地“躲在人类灵魂深处,不断威胁着先驱者想要建设的新世界”[9]。在这里,魔鬼和魔念几乎奇迹般的是同一个东西,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类似于手掌和手背的关系——魔念内部暗含的悖论,正完美无缺地充当了“分裂者”的角色。有鉴于此,王观澄和其他土匪头领们,肯定愿意像所有基督徒都想成为“上帝的运动员”那样,成为桃源梦的运动员;上帝的运动员“能够走严格的神圣之路、过最苛求的修道生活”[10],受制于魔念及其内部悖论的桃源梦运动员,不仅能够走自以为最为严格的神圣之路,还能在幻想中,过上平静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拒绝流变和没有速度的生活。
    “江南三部曲”在本质上是半倒叙型的作品,在它的骨殖深处,是对魔念的叙述,是为近百年来中国的桃源梦运动员制作的精神传记,是对桃源梦的超强传染性展开的深度反思,也是为桃源梦唱出的一曲深沉、柔美的挽歌——总而言之一句话,它就是关于桃源的变形记、世纪性的变形记,柔美、感伤、凄楚、颓废,但仍然霸气十足,以至于能够寸劲杀人。它有勇气预先给出答案,将魔念和魔念所有可能后果中的大部分,一股脑儿放在“江南三部曲”的开篇,接下来,才开始从容追忆这个结局的前世和今生。三部叙事时间前后相继的小说,分别享用、分有了魔念的特殊后果。秉承格非的叙事学旨意,参照古往今来历史事实,魔念在其入口处,早就不怀好意地设置了太多的分叉,以便诱使不同角色的人,走上自己命中注定的道路,诱使他们无限接近距离自己仅有一箭之地的命运:陆秀米在花家舍被土匪夺去处女之身后,受命运的差遣,走向了辛亥年前后的革命,以推翻满清为目的,号称要在尘世建立一个大同世界,明显抄袭了王观澄打理花家舍的思路和做法——有格非撑腰因而不得不睿智的韩六,对此早有先见之明(参阅《人面桃花》,第133页),却很不幸地至少在普济村一度化为了虚幻的现实;陆秀米的儿子谭功达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把搞疯他外祖父的桃源梦,居然援引到他主持工作的梅城县,最后功败垂成、免职下狱;谭端午则是桃源梦在嚣张、跋扈的商品经济时代的暗中认领者,恍恍惚惚的坚守者,最后成功地将自己弄成了一个绝对意义上的失败者,遭到了不少同代人的鄙弃[11]。也许美籍华裔学者徐贲关于捷克前总统哈维尔(Vaclav Havel)的言论,可以预先充当魔念及其内部悖论的解毒剂,却又不会影响“江南三部曲”因揭示这一切,所取得的大快人心的美学成就和叙事学丰碑:“在哈维尔的原创政治思考中,保持思想的活力是第一性的。他并不想用自己的政治理想去设计一个人间的乌托邦,设计‘一片上帝满意的、人人相互友爱、个个勤奋工作、有礼貌有道德、富足、甜美、光明的国土。’这种‘乌托邦理性’展现的是人的‘傲慢’。它反倒会给人间带来祸害和灾难。因为它太自以为是,它会执意去‘消灭一切与它不相符合、一切超越或扰乱它既定方案的东西’。”[12]把这段充当解毒剂的话预先放在这里显然意味着:对“江南三部曲”的论述,也具有某种程度上的、有意为之的倒叙特性,这一点,很快就会被、也许已经被各位高明的看官觉察到了。
    ——————————
    注释:
    [1]参阅卡尔·曼海姆(Karl Mannheim):《意识形态与乌托邦》,艾彦译,华夏出版社,2001年,第228-318页。
    [2]严格地讲,“江南三部曲”时期的格非是一个反讽主义者,“江南三部曲”就是反讽性的作品。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对反讽主义者有过很精辟的议论:“反讽主义者(ironist)必须符合下列三个条件:(一)由于她深受其他语汇——她所邂逅的人或书籍所用的终极语汇——所感动,因此她对自己目前使用的终极语汇,抱持着彻底的、持续不断的质疑。(二)她知道以她现有语汇所构作出来的论证,既无法支持,亦无法消解这些质疑。(三)当她对她的处境做哲学思考时,她不认为她的语汇比其他语汇更接近实有,也不认为她的语汇接触到了在她之外的任何力量。……相对的,反讽主义者是一位唯名论者(nominalist),也是一位历史主义者(historicist)。”(理查德·罗蒂:《偶然、反讽与团结》,徐文瑞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05-107页。)
    [3]《徐志摩全编》第二卷·散文(第二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09页.
    [4]斯多塞(Scott Stossel):《与理查德·罗蒂的一席谈》,李小科译,“人文与社会”网站:( http://wen.org.cn/modules/article/view.article.php/1716/c1),2012年5月10日访问。
    [5]转引自罗伯特·卡普兰(Robert Kaplan):《零的历史》,冯振杰等译,中信出版社,2005年,第197页。
    [6]赖尔:《心的概念》,徐大建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7页。
    [7]《老子》第八十章:“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但这样的局面,仅仅是对象征世界的追忆和缅怀,从不曾在属人的世界上存在过(参阅敬文东:《牲人盈天下:中国文化的精神分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38—148页。)
    [8]参阅斯拉沃热·齐泽克:《弗洛伊德—拉康》,何伊译,张一兵主编《社会批判理论纪事》第三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页、第14页。
    [9]罗贝尔·穆尚布莱:《魔鬼的历史》,张庭芳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页、第293页。
    [10]罗贝尔·穆尚布莱:《魔鬼的历史》,前揭,第105页。
    [11]关于谭端午的失败者身份及其对于桃源梦的意义,本文其后将会详细论述。
    [12]徐贲:《哈维尔的良知》,“爱思想”网站:(http://www.21ccom.net/articles/sxpl/sx/article_2011122150705_2.html#),2012年5月11日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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