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目前格萨尔传承与发展态势 随着时代的进步,格萨尔说唱艺人已经彻底告别了游吟说唱的历史,他们的社会地位得到了提高,开始了稳定的定居生活。其中不少艺人还被请到大学、研究单位,进行专门的抢救录音,为史诗格萨尔的抢救工作做出了重要贡献,在近30年间,仅录制艺人说唱就达到近6000小时。如今大部分艺人相继辞世,他们连同他们大脑中的格萨尔故事已经离我们远去,史诗格萨尔的口头说唱形式正在走向衰弱。然而世代游吟艺人呕心沥血,以血和泪的代价所创造和保存的史诗格萨尔,是一份厚重的文化遗产,值得我们继承发扬光大。 对于史诗格萨尔说唱艺人的现状是人们十分关心的问题,也是格萨尔这一说唱传统能否得到传承的重要标志。笔者在1995年发表《民间诗神》一书后,仍然在继续从事史诗的抢救、桑珠说唱本的出版与研究工作,一刻也没有停止对于说唱艺人的追踪调查。特别是2005年获批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开展对年轻艺人的调查研究项目⑼后,经几次集中的田野调查,获得了一批最新资料,为史诗口头传统的持续研究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经调查,近年来在藏区涌现了一批年轻艺人,他们主要集中在西藏的那曲、昌都地区以及青海的果洛、玉树地区,共26位,年龄在20-40岁之间。可以看出他们仍然生活在老一代艺人涌现最多、最集中的史诗传承地域。这些地区处于长江、黄河、澜沧江及怒江源头牧业地区,交通不便,外来文化冲击较少。作为生活在以格萨尔为主要精神依托的牧业文化之中的年轻人,他们成长的年代正是20世纪80年代后,我国开展大规模抢救、整理、出版格萨尔的年代,为此,他们在不同程度上接触到格萨尔的说唱、录音、广播、报纸或出版物等,尤其是格萨尔藏戏得到普遍传播,在藏区形成格萨尔文化热的氛围中,使他们获得了比他们的父辈更丰富的格萨尔文化知识,这是新一代艺人产生的一个特殊机遇。 在新一代艺人中,由于他们生活的地理、人文环境依然处于藏族传统文化的氛围之中,在老一辈艺人说唱传统的影响及格萨尔流传定式的制约下,他们的说唱形式、说唱内容以及通过所谓梦授得到故事的方式等,都继承了格萨尔口头传统,使传统的史诗说唱得到延续,人们仍然可以从年轻一代艺人的表演中看到老一辈艺人的影子。 与老一辈艺人通过“梦授”得到故事相似,大多数年轻艺人也述说他们是在童年做梦,梦醒后开始会说唱格萨尔的。梦的内容包括了几个主要的母题,如在梦中见到格萨尔大王;见到骑白马的人或白人骑白马;被要求选择物品;被要求阅读或“吃”格萨尔的书等。 如今32岁的达哇扎巴童年的梦最具有代表性。1979年他出生在青海玉树杂多县莫云乡,在他13岁时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位老僧人问他,在下面三种东西中要什么?一种是学会天上飞禽的语言;一种是学会地上走兽的语言;第三种是会说唱格萨尔的故事。当时他想,说自己能听懂动物的语言,别人也不会相信,格萨尔比较好,于是选择了格萨尔。从此慢慢地会说唱格萨尔的故事。大约在他16岁的时候,他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骑白马穿白衣的人带他去见格萨尔大王,而这位白衣骑者叫鲁珠,是来自龙界的人。在梦中,他被带到一座大帐篷中,见到了崇敬的格萨尔王。他想向格萨尔王做供养,但是自己什么也没带来,于是用自己前世及今世所做的一切善事及善缘做供养献给了格萨尔王。 达哇扎巴回到家大病了三天三夜。病好以后,总是想到野外去,在旷野上又想跑到山上去。从那时开始,眼前老是浮现岭国的山和水的情景,一看到这些他就很激动,眼泪自然就流了下来。这样开始说唱《天界篇》,后来《诞生篇》、《霍岭》等一部部增加。13-17岁时他经常跑到山上偷偷的说唱,不让别人知道,但一天不说心里就不舒服。 达哇扎巴会说唱格萨尔的消息不胫而走,1996年他被玉树群艺馆聘用。他说自己可以说唱170部,目前完成录音19部,记录整理了3部,出版了1部⑽。 如今达哇扎巴与父母住在结古镇的家中,作为一名国家机关的合同工继续他的说唱。开始步入现代化的生活的他,开上了奥拓汽车,戴上了金色手表,但他头脑中的格萨尔故事仍然不断涌现。 2003年,在格萨尔千周年纪念活动中举行的第五届格萨尔国际学术研讨会上,他被邀请为国内外代表演唱格萨尔,得到与会学者的一致好评,并于2005年夏天来到北京,接受了我的采访。 达哇扎巴没有上过学,完全是用大脑记忆来保存史诗。当演唱时,精力的全部投入常常使他达到忘我的境地,而打断他的说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他的说唱语速很快,一小时的录音磁带可以容纳老一辈艺人说唱内容的三倍。虽然他认为自己头脑的格萨尔故事是神授予的,但是他并不否认自己曾经听过身为说唱艺人的伯父的演唱。 比达哇扎巴小一岁的表弟松扎也是一位说唱艺人,在杂多县的几位艺人中是一名佼佼者,与其表兄不同的是,他可以完全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说唱。 最年轻的西藏昌都地区边坝县艺人斯塔多吉是1990年出生的“90”后,他是一个既继承说唱传统又有创新的艺人,由于他出生在著名说唱艺人扎巴的家乡,所以当人们发现他的时候,都叫他仲堪(艺人)扎巴,尽管他并没有见过扎巴老人(他出生时,扎巴已经辞世4年了)。但是他的说唱形式与曲调却与传统的说唱,尤其是扎巴老人的说唱极其相似。所不同的是他可以自如地说唱,在开始说唱一部之前,脑子里首先浮现出那个地方的情景,然后就可以说唱,当需要停顿时,他也能够控制自己,即刻停下来。老一辈艺人如扎巴、桑珠等当他们进入说唱状态以后,很难打断他们的说唱,让他们回到现实中来。此外,在他们看来,说唱格萨尔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没有完成一个段落的说唱就停下来是对格萨尔王的不恭。 斯塔多吉的说唱吐字清晰,词汇丰富,带一点家乡沙丁地方的方言,但大部分还是书面语。在继承传统的同时,他的说唱也有自己的特点,如把每一部战争篇均分为上部和下部,他说:上部是征战部分,下部是取得胜利以后分财宝部分。在他说唱的章部里,分为上下部的就多达11部。此外,他也有自己风格独特的说唱部,如:《囊岭之战》和《斯布塔之王》。他介绍说:在昌都一带有这样的说法,昌都人不喜欢说唱或听《霍岭大战》的上部,而那曲人不喜欢说唱或听《霍岭大战》的下部,那是因为,在上部,霍尔入侵岭国,杀了晁同的儿子和贾察,又抢走了珠牡,所以康巴人认为这是不祥之兆;而那曲一带被认为是霍尔国的地方,在下部中岭国打败了霍尔国,为此那曲人不好意思说唱或聆听自己耻辱的往事。 一个奇特的梦使斯塔多吉开始说唱《格萨尔》,这个梦的情节与老艺人扎巴11岁时做的梦十分相似。扎巴在梦中见到了格萨尔王的大将丹玛,是他把小扎巴的肚子打开,把五脏六腑掏出来,放入了格萨尔的书,待扎巴梦醒后就开始了说唱。在斯塔多吉大约十岁时,正在边坝县沙丁乡上小学时,也曾做了一个梦。梦中是格萨尔的大将辛巴和丹玛带他去见格萨尔大王。格萨尔王给了他一本书,叫他一定要吃下去。他很害怕,心想:这本书怎么吃得下去?这时丹玛把这本书往他嘴里塞了进去。格萨尔王说:在这个吉祥的日子里,你要到天上去!然后只见格萨尔转了过去,突然在他面前出现一道彩虹,他一只脚刚踏上彩虹就随之飞走了。当他醒过来时,觉得自己胸闷得很,好象装满了东西。”后来在音乐课上,他终于唱出了格萨尔。 斯塔多吉说他没有听过格萨尔艺人的说唱,但是,在他的家乡热巴村,有一位老人会讲故事,他经常和小伙伴设法拿一些鼻烟送给老人,请他讲阿古登巴的故事以及岩鼠和老鼠等民间故事,至今他对这位老人还念念不忘。斯塔多吉得到格萨尔故事之谜,还有待进一步调查研究,尽管他不承认自己曾接触过格萨尔,但是,他的家乡边坝县确实有格萨尔流传,而他从小对藏族民间文学的爱好、兴趣,受到过民间文化的熏陶是他能够说唱格萨尔的一个重要因素之一。 2006年10月当笔者对斯塔多吉进行采访时,他正在边坝县中学读初三。2007年,他考上了昌都地区中学,2010年被西藏大学破格录取,成为第一位进入高等学府的格萨尔说唱艺人。 另一方面,由于社会的进步与开放,藏族传统文化也面临着外来文化的冲击,年轻人是接受新生事物及外来文化的先锋,他们受传统文化的约束较少,而又能大胆地面对挑战,借鉴文艺的新形式以及百姓喜爱的外来文化的样式,创造出以格萨尔传统说唱内容、形式为依托的新的文艺形式,如舞台剧、相声、小品、对唱等,为格萨尔的延续与发展及在民众中的传播开辟了新天地。 随着社会的进步与发展,各民族间的文化交流,史诗格萨尔已经由单一的艺人说唱形式向着形式多样化转变。以古老的藏戏形式演绎格萨尔故事的一种新的形式——格萨尔藏戏如雨后春笋般在青海、四川藏区发展,此外以格萨尔为内容的相声、小品、戏剧、弹唱等多种艺术形式大量涌现,获得藏族人民的欢迎。 在旧社会,格萨尔艺人没有社会地位,他们为了生存就必须浪迹高原,以说唱为生的。年轻艺人生活在新社会,本来有着稳定的牧业生活来源,他们更多的还是受到现代化城市生活的吸引,来到交通较便利的城镇,以说唱格萨尔或其他手段为生。西藏那曲镇是个典型的例证,20世纪80年代中期,那曲地区文化局群艺馆率先办起了格萨尔演唱厅(SGRUNG KHANG),在固定的时间、地点,由固定的艺人说唱,观众花一、二元钱买一张票就可以听上大半天。在那曲群艺馆的提倡和示范下,这种格萨尔演唱厅的形式不断发展并商业化。现在,在那曲镇就有三个由私人创办并经营的格萨尔演唱厅,老板雇佣说唱艺人,每天上、下午数小时,每月付给艺人300-800元不等的工资,观众来听格萨尔说唱,同时在演唱厅里消费,如喝茶、吃饭等等。由于有了市场需求,年轻艺人陆续从偏远的家乡来到那曲镇,在演唱厅里找一份固定的工作,租一间房子,开始了在城镇以说唱格萨尔为生的定居生活。 如今在那曲镇定居的年轻艺人就有十多人,如班戈县的阿旺巴登、比如县的仁珠、安多县的纳木色以及那曲县的玛德、扎西多吉、多吉然巴、罗桑、曲桑、普布等,他们都是近十年间迁来那曲的。这些艺人大部分在格萨尔演唱厅说唱,个别艺人在外说唱兼做一点生意。最早来那曲的是次仁占堆,他1987年从申扎县来到那曲定居,现在已经成为那曲群艺馆的正式工作人员,专门负责组织、管理说唱艺人工作;另一位那曲艺人巴嘎也在那曲定居,并在群艺馆工作。 那曲镇格萨尔演唱厅的建立吸引了格萨尔说唱艺人集中到这里,而越来越多的艺人的到来,使那曲镇成为名副其实的格萨尔传播与交流中心。 自20世纪80年代开展的对格萨尔大规模抢救与弘扬,提高了说唱艺人的社会地位,使全社会对格萨尔文化传统价值达成共识。 在牧区民众的社会生活及精神生活中,形成了以格萨尔文化为主要支撑的独特现象。在这种氛围中,培育了热爱格萨尔的一代年轻人,他们除了受到广播、报纸、书籍的影响外,格萨尔藏戏的广泛流传、格萨尔文化设施、中心的建立都为年轻人创造了一个浓郁的民族传统文化尤其是史诗格萨尔的氛围,使他们比父辈有更多的机会接触格萨尔,从而成为延续民族传统文化的一代特殊人才。 此次关于史诗格萨尔抢救工作伊始的田野调查,使我们得到了一大批史诗传承老艺人的宝贵资料。时隔近30年后,在新的历史时期里,当我们再次走进格萨尔流传地区,看到又一批年轻艺人的成长,聆听他们的说唱,感慨万千。中国藏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到处充满了现代化的气息。应该说年轻艺人除了仍然吟唱着那部古老的史诗外,他们的观念、认识都与老一辈艺人产生了许多差异。传承了千余年的史诗在这短短的几十年间所遇到的地理环境、人文环境的变迁,远远超过了此前几个世纪的变化。幸运的中国史诗学界又一次面临文化巨变的契机,从而观察到史诗传承的变化与发展。综观世界上著名的古老史诗,无一例外的走完了他们从口头传承过渡到书面传承即固定文本的历程,口头说唱最终永远地退出了历史舞台。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的艺人说唱也不会是一个例外,然而,格萨尔这一古老的民间说唱,将获得更多的文化载体,以更加绚烂璀璨的形式得到传承,从而延续格萨尔的生命与精神,直到永远。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