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深圳某金融企业邀请我过去做讲座,主办方在讲座结束之时,送的一样礼物令我惊喜:《福建文学》1981年的一个半年合订本,其中一期刊有我当年的短篇小说处女作《在一个小站》。那是我在江西大学读大三投稿正式发表的小说处女作。须知,我1998年底由南昌大学调往深圳大学,留在南昌铁路三村的几十个短篇小说散失殆尽,包括这本刊发了我小说处女作的《福建文学》。主办方何其有心,赠我这样一件别致的礼物! 一晃,我从事文学创作已经四十年了。 晚近十多年来,除了一本非虚构《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我的创作囊箧里主要是中短篇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这本短篇小说集《伯爵猫》,承接2014年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绿皮车》,2015年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抄家》,其一,较为集中地体现了五六年来我的小说成果;其二,也是我第一个纯粹的短篇小说集。 为何在求大、求高、求长的写作风靡云布之际,我有点儿不识时务,一个劲往“短”处走呢?一是目力用了一甲子,不免衰退,望“长”而先萌怯意;二是短篇小说的所谓以小见大、以短见长,我越来越觉得此言不虚,或曰:真理是朴素的;三是工商语境下的阅读,尤其是手机阅读的席卷之下,虽不认可“逆之者亡”——我从来认为纸本阅读不可也不会完全被新媒介替代,每见一些三四十岁的朋友,企图用听书代替读书,我便诚心忠告:这是两种不同的思维及接受方式,不可一味以听代读,却总是希望一篇东西发表之后,读者多一些,再多一些。今年《芙蓉》第2期刊发我的一个短篇小说《伯爵猫》,之后为《长江文艺·好小说》《新华文摘》《小说月报》《中国当代文学选本》等转载,但经新华网客户端转发之后,个把月之内,浏览量便飙升到十七八万。一篇小说能有如此众多的阅读量,真是令人鼓舞! 中国的鲁迅、沈从文、汪曾祺皆以短篇取胜,外国作家如契诃夫、莫泊桑、欧·亨利、卡夫卡、卡佛、卡尔维诺、博尔赫斯……亦以短篇见其高与深。 好短篇本身所具有的金子般的质地,加之这个互联网时代赋予它猎豹一般矫健的行走,我想,已经给予了它彪炳焕然的舞台。 换言之,在这个时代,短篇不是任何文体的配角,它本身就是主角之一种。它可以是交响乐中金碧辉煌的圆号,也可以是歌剧中声振屋瓦的独唱。作品的好坏跟体量大小没关系;跟体量大小有关系的,或许是它囊括物事的丰富性。在洞悉时代脉象,警醒世道人心,呈现精神向度等方面,有嚼头的短篇小说当得起“轻骑兵”的美誉。 我写短篇小说,一是在乎历史感。 那些以民国以及某些渐行渐远的历史年代、事件为选材的小说,自不待言,因其容纳了鲜明而浑厚的历史意识,较能彰显作品的深沉。夏志清在一篇《白先勇早期的短篇小说》文中论及: 艾略特说过,一个现代诗人,过了二十五岁,如想继续写诗,非有一种“历史感”(the historical sense)不可,白先勇也是在二十五岁前后(到美国以后),被一种“历史感”所占有,一变早期比较注重个人好恶,偏爱刻画精神面貌和作者相近似的人物的作风。 夏志清眼中的历史感,或曰具有历史感的小说,指陈的不是仅仅从自己的生活经验出发,仅仅描述与自己成长相若的经历的作品。譬如白先勇《纽约客》的系列短篇小说,作者以客观小说家的身份,刻画了与他面目迥异的人物。“《台北人》甚至可以说是一部民国史,因为《梁父吟》中的主角在辛亥革命时就有一度显赫的历史。” 夏志清举隅白先勇作品的历史感,有两点很是清晰,一指作家不仅写自己,更写他人,尤其是迥异自己个性、出身与面貌的他人;二指作家应该写自己长辈的历史。这个长辈可以是泛指,亦可是实指。白先勇的父亲白崇禧是民国时期的高级将领,他耳濡目染,自是比一般人更其熟悉父母辈经历的跌宕与沧桑。 我曾经做过一个自剖式的文学讲座,题曰:文学创作的三个打通——以我的短篇小说为例。三个打通——历史与现实打通,虚构与非虚构打通(主要是虚构作品中掺入非虚构成分),自己的经历与父兄辈的经历打通。此集子中《曹铁匠的小尖刀》就是一个虚构与非虚构打通的例子,为了写一个《打镰刀》的中篇小说(此中篇刊发于2020年第8期《中国作家》),我被一位企业家朋友带去他老家四川渠县,见到他一位在老家打铁数十年的初中同学,融入了在铁匠铺采集的素材与感受。历史与现实打通的作品则更多,可见《疑心》《乌鸦》《苦槠豆腐》等篇。 我尤其想说的是“自己的经历与父兄辈的经历打通”。我父亲是毕生在铁路工作的一位职员,我自己也曾当过七年铁路工人(1972—1978)。我唯一的哥哥相登韶则遭际坎坷。他属于老三届,初中毕业之后,因学业优秀而得以升入高中;此前父母因家庭负担太重,很是希望他初中毕业后直接读中专或技校,以利早些出来就业。高中未竟,他便成为上山下乡滚滚洪流中的一员。在农村劳动数年之后,辗转在小钨矿、电池厂等单位当工人。物质匮乏年代的身体亏欠,加之婚后生儿育女、家庭拖累,他于1984年患肝疾逝世,年仅三十六岁。胞兄的去世,给我留下了长久的伤痛。想起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兄长们所思所议所为,体现的都是与当时舆论“不一律”的国运的思考,且被后来的历史证明,他们才是有头脑、不盲从的一代,惜乎因青年夭折而未能展其才。每念及此,我更觉得自己心里有思,肩头有责,眼前有人,要为他们执笔代言,乃至,扳本。 集子中的《回乡》原发《人民文学》,为《新华文摘》《小说月报》等多种刊物、年选转载、收入,也曾上榜并提名鲁奖短篇小说奖。此小说便有我大舅的原型。大舅在动荡年代的浮桴海外,及至改革开放之后的还乡省亲,其间世事沧桑,人事稽留,居然也能安放在一篇万字短篇小说之中。相较而言,同样从那段历史“飞来”的《乌鸦》则短至六千字,是本集子中最短的一篇。京城一位资深的出版人阅后说:一个短篇小说写了一段长长的历史。 二曰,在场感。 无疑,每个人都是自己经历的在场者。岁月如轮,一代又一代很快都上升为兼具并识历史和当下的见证者。身为作者,对于一些不曾经历过的重大历史肯綮,单纯借助于史料,与“我”在现场,感受是不一样的。我们的在场,不论是历史的在场,还是当下的在场,都很重要。因为作者是某个历史阶段的在场者,观察与感触会真切一些,视角与景深会阔大一些。观照当下——与青年读者和作者“同呼吸,共命运”的当下,看待同一物事,角度和结论会相同,亦会相异。 故而这种在场的写作,年龄和经历参差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不至于千人一面。譬如着眼企业的《选边》,同样曾在企业工作过多年的我,与现在的流水线上的打工者,写出来的感受当然不会降入同一陵谷。落墨生态的《珊瑚裸尾鼠》《果蝠》,其思考的内涵与外延,贯穿了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一条中轴线,故事编织的外衣剪裁,与人物行为的追问,均力求榫卯之间,严丝合缝,都能够链接大时代的终极关怀。 三曰,美感。 我曾在大学的课堂回答“何谓好文学”。一言以蔽之,三大信息量:丰盈的生活信息量、深刻的思想信息量和创新的审美信息量。 毋庸置疑,文学阅读可以囊括人生的各个阶段。常见人们争议什么是好文学,也常见人们为文学得失而理论,观点趋同者有之,大相径庭者也不乏其例。浸淫语文教学及写作者,会每为欣赏与写作能力的提高而苦恼。《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在自序中有一段话甚好:“《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 他说的是,文学艺术家必须有自己锥心泣血的感受,方可写出感人之力作。 如果把丰富的生活信息量比喻成文学的血肉,那么深刻的思想信息量就是文学的灵魂。一篇简文,犹如齐白石的扇面或斗方,花鸟虫鱼,不一定要强调思想;有些随笔之类,有趣即可。但凡大一点的东西,尤其是小说这种文体,就要有思想力的蛰伏。思想力是当代小说充满淋漓元气的重要指征,它关联更多的可能性和彼岸意义,是超越日常认知、观照本质存在的价值敷设。 创新的审美信息量既包括或“错彩镂金、雕缋满眼”,或“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仪容,也含纳题材、结构、对话、叙述以及修辞诸风格的清奇骨骼。 《痛点》写了一个舞者截肢之后的实有之痛与虚有之痛,而背后的精神才是生命支点。《玄凤》勾勒了一对已婚夫妻,在丢失了一只鹦鹉之后悄然改变的生儿育女观念。《车前草》描述一对师生的对视与守望,但愿那样一种令人系念的大学师生关系,不至于在更为复杂的时代面前渐成绝响。《钟表匠》一笔一笔地晕现出一对老男人的友谊,收束之尾,钟表匠收藏室里,所有的时钟倒转,出人意表的构思,才能形塑小说强大的张力。小说集里有好些篇,以动物着眼串珠,一只猫,一只鸟,一只珊瑚裸尾鼠……意在将社会生态和自然生态勾连,将审美形态与思想言荃融汇,将形而下的生活与形而上的象征绞合。好些读者朋友表示,喜欢我小说的语言,认为嚼有余味。我却想到,过分讲究语言,会否露出匠气?会否减损写多写长的概率?可我在读任一小说之时,能否受到吸引的第一要素,还是语言。 李白有句: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不还”的不仅有青春,还有文字、情感、寄寓。 只要汩汩流过,纵是不还,又如何! 身为作者,只要笔下那些逝者如斯的生活摭拾,能在读者诸君眼中淌过的一刻,映现出些许共鸣的波影光斑,我也就知足了。 (本文为短篇小说集《伯爵猫》自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