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斐虹发表的作品不多,作品题材和风格有一定的倾向性,表现出了对女性情感和命运的密切关注。这次的三个短篇主人公清一色都是女性:《消失》讲的是一位被儿子“遗弃”的母亲在漫长的七年间如何让自己渐渐习惯儿子消失的事实;《气味》中的“我”和丈夫分居八年,因莫名的冲动而翻动丈夫的衣柜,闻到了一种独特的气味,陷入了对丈夫无休止的猜疑之中;《遗嘱》中的“我”是个女强人,经营着一间服装厂,头脑清晰、办事果断。小说从“我”腰椎受伤、卧床不起这一事件开始,慢慢揭开“我”和丈夫谢三强之间冷漠的夫妻关系,最后“我”偷偷修改了犹豫再三写下的遗嘱,隐晦地表达了丈夫可能谋害自己的疑虑。 三篇小说情节上都留了些悬疑:《消失》中儿子国勇消失的原因始终没有点明;《气味》直到结尾处才点明是医院的苏打水气味,但即使气味有了名目和来源,从李永康对妻子的态度来看,是否有婚外情仍然值得怀疑;《遗嘱》中的谢三强既有挪用大笔款项的事实,也有婚外情的铁证,而“我”摔断腰椎是否真是意外则显得有些难以确定,谢三强谋害妻子也并非绝无可能。这些悬疑加上作者对人物心理的准确把握,使得小说读起来颇有些虚实相生的味道,相比此前的《水杉树》、《亲骨肉》等作品,应该说赵斐虹的创作有了一些质的变化,渐趋成熟与从容,这是值得嘉许的。 三篇小说多少都有点为女性鸣不平的意思,小说中的男性大体都可以被看成是自私自利的,他们以不同的方式伤害着能干、无辜、善良的女性。《消失》中的水娟是个传统的母亲,惯孩子,有点好强,会根据自己的喜好对儿女的婚姻、生活有所干预但并不过分,总体说来还是慈爱的。国勇没有任何解释莫名其妙地消失,撇下老母独自去过新生活,冷漠绝情让人难以接受。《遗嘱》中的谢三强无能庸俗,靠老婆养活还搞婚外情,妻子病后不但不给予悉心照顾,还和情妇讨论装修房子,讨论看似不远的“幸福”生活,人格真是卑劣到无耻的地步。相比之下,《气味》中的李永康倒是让人同情,正当中年和妻子分居,禁欲多年,基本维护了婚姻的神圣,但小说叙述强调了他的旺盛情欲和粗暴自私,并明确指出“我”的性冷淡和李永康的行为表现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当然,赵斐虹并没有通过叙述强调性别之间的敌意,甚至还有意弱化两性关系的紧张状态。除了多少有些让人同情的李永康,《消失》里国勇的品行也得到了一定的维护:他为母亲交水电费,通过各种渠道了解母亲的生活状况,绝情之余亦不乏温情。这种对人物道德水平的人为拔高,表明了作者放弃判断的叙述立场。 小说中的几位女性都比较勤劳能干,也正是因为勤劳能干,她们在生活中都有些强势,有些自以为是。水娟不喜欢在她看来很狐狸的慧莲,喜欢会换灯泡的美佳,不过,占有欲很强的她和讲原则的美佳也无法和睦相处,儿子离婚后她甚至高兴得买了一大捧玫瑰花为儿子过生日;《气味》中的“我”打理着丈夫的生活起居,帮丈夫拉选票,曾助其坐上村长的宝座,但同时也会把丈夫抽烟等量的钱存入自己的名下,会主动为丈夫买充气娃娃;《遗嘱》中的“我”甚至有点强迫症,身为一厂首脑的她,不但家务自己做,居然还坚持每月擦天窗玻璃,她试图维护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王国,在这里一切都服从她的统治,听从她的调遣。她在实施一己“统治”的时候,伤害亲属们的自尊心估计是在所难免的,在得知女儿回国来看护自己,她第一反应居然包含着“尽管来回的机票钱都是我挣的”这一内容就很说明问题。 然而勤劳能干和有真正成熟的自我意识是两回事,水娟和《气味》中的“我”都是传统的女性,生活以家庭为重心,《遗嘱》中的“我”虽然经营服装厂,赚得大把钞票,供养女儿、老公,甚至娘家姐妹,但并没有把那当成事业和成就,反而常常觉得是一个难以卸下的负担,所以,当她赌气把厂子交给丈夫打理时,不由发出了一声感叹“原来我以前那么辛苦,全是自找的。”这些女性在生活中也会进行某种程度的反思,其思维模式大致可以表达为:我对你如何如何,你怎么这样对我?难道我做错了什么?这种反思的深度止步于关系,还停留在“我”的外面,对主体的自我建设常常是弊大于利,它不追问“我是谁?我喜欢什么?我能干些什么?我是否以自己正在干的为满足?”却常常在“你/我”的考量中失去平衡心态,自怜自艾,倍感受伤。这其中的深层原因,就在于她们没有独立的人格,没有自我。 有意思的是,《遗嘱》和《消失》女主人公的幻灭,都和身体有关。《气味》中的“我” 试图与丈夫建立一种平等的、无性的伙伴关系,并力图让自己相信“维系夫妻关系还有比那档子事更牢靠的东西”,但莫名的情欲冲动最终让这种自我欺骗破了产,面对丈夫情欲旺盛的事实,她禁不住怀疑丈夫是否另有满足的途径。《遗嘱》中的“我”以一己的辛劳担起了家庭的重担,躺在床上还打理厂子,是无法自理的身体戳破了她“不指望”任何人的自大幻觉,意识到了自己的软弱和孤独。面对镜中自己丑陋的肉体,对比照片中谢三强情妇雪莉青春美丽的形象,她觉得自己此前辛苦操劳的生活太不值得,不由地对丈夫产生了无尽的恨意。这两个小说都触摸到了女人与身体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关系。对两篇小说的主人公来说,性意味着伤害,身体是烦恼与痛苦的滋生地。在身心的二元对立中挣扎和撕扯着的她们,可能从未想过一种更理想的人生状态必然包含着对身心统一的向往。 根据女性主义理论,身处男性意识形态压迫下的女性,她们最原初、最有效的反抗武器就是身体,厌食症、歇斯底里等都是她们用来抗争的方式,赵斐虹显然并不了解这些理论,但她却用自己敏锐的观察注意到了生活中这些原生态的反抗形式,并把它戏剧化地呈现了出来,《遗嘱》和《气味》的主人公后来都疾病缠身,并多少有以死来谴责她们遇到的不公的意思,说明她们对生活的困惑和迷茫。 从小说叙述层面来看,赵斐虹非常熟悉传统女性,对她们的心理拿捏得非常准确,对于新女性,则有点不甚了了。《消失》里的美佳有点新女性的影子,但她的新无非体现为不“惯”着男人,和水娟等人的自我中心并无质的区别。从这个意义上说,赵斐虹显然还没有用女性主义理论来武装自己,对女性命运的体恤和关注,更多出自个人体验,正如她在创作谈中非常诚实地谈到的那样。然而,正因为赵斐虹不是女性主义者,她笔下女性的苦难才更让人深思,它提醒着我们,中国女性的人格独立之路曲折漫长,尤其是在广大的农村甚至二线城市。 赵斐虹现阶段的写作比较强调男性对女性的伤害,并多少有些不平之感,这表明在人性的厚重方面,她还有一段路要走。赵斐虹是一个有很强学习能力、成长迅速的作者,她已经意识到“或许决定如何表达的,其实不全是技巧和天分,还有理念和想法”,我们完全可以期待她在不久的将来,写出更有深度和力度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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