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年轻的一代,只图消费享受,而曾为灵性良心奋斗的人,看到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灰心绝望,觉得人生只是一场无可奈何的空虚。上帝已不在其位,财神爷当道了。人世间只是争权夺利、争名夺位的‘名利场’,或者干脆就称‘战场’吧。” 这是杨绛先生鲐背之年写下的句子,她把现代很多人为之挣扎的地方叫做名利场。而她自己则早已从中跳出,那里发生的一切在这位大家面前都是浮云,仿如看戏。 “我想,只有修得了大自在的人,才能把名利二字看得如此透彻,摆脱得如此干净。”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周绚隆说,“文明的社会既需要斗士,也需要智者。而实际情况是做斗士易,做智者难。” 为纪念这位智者,人文社最近出版了《杨绛:永远的女先生》,收录了51位作者的46篇纪念文章。杨先生的形象在这些文章中也逐渐饱满起来。 命运给了她105岁的寿数,却没有对她心慈手软。即便如此,这位有着轻柔南方口音的女先生将这些痛苦当作了修炼。 在上世纪50年代的“三反运动”中,一场突如其来的批斗曾落在杨先生头上。正值中年的她思考了很多:“当时,我火气退去,就活像一头被车轮碾伤的小动物,血肉模糊的创口不是一下子就能愈合的。可是往后我受批评甚至受斗争,总深幸这场控诉大大增强了我的韧劲。” 遭受一场意外的打击,杨先生却将之看作很好的磨练,又让自己的修养上升一个境界。她曾说:“如要锻炼一个能做大事的人,必定要叫他吃苦受累,百不称心,才能养成坚忍的性格。一个人经过不同程度的锻炼,就获得不同程度的修养,不同程度的效益。好比香料,捣得愈碎,磨得愈细,香得愈浓烈。” 杨先生虽已驾鹤西去,但灵魂的香气仍存在于她的著作中,毕竟,她被命运磨练得不少,也收获了不少。 20世纪给了杨先生太多悲欢。既与所爱之人共度一生,被钱先生称为“绝无仅有地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又把女儿钱瑗培养成了“生平杰作”。然而,生命中最重要的这两个人在两年内先后去世,“我们仨”走散了。 在杨先生80多岁时,曾经幸福的家只剩她一人,但杨先生没有一蹶不振,而是投入全部身心翻译柏拉图对话集中的《斐多》,并在2000年付梓出版。 该书中,苏格拉底说:“灵魂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时候,除了自身的修养,什么都带不走。”不灭的灵魂是杨先生所相信的,也是她的读者们愿意相信的,她在另一本书中说:“痛苦的意义只能是对不灭灵魂的修炼,否则生活就是没有意义的。” 原来这一切悲苦,都是对灵魂的修炼,让它能带着足够修养“回家”。但如果灵魂被腐蚀,兴许会散发臭味而不自知。如杨先生所说:“在人生的道路上,如一心追逐名利权位,就没有余暇顾及其他。也许到临终回光返照的时候,才感到惭愧,心有遗憾,可是已追悔莫及,只好饮恨吞声而死。” 百年修炼,杨先生保持了内心的自由和平静。她深居简出,悉心整理钱先生的手稿,并最终出齐皇皇72巨册的《钱锺书手稿集》。在104岁时,她还在写“杂忆与杂写的补遗”,并对自己的小友说,“还是要东想西想才好玩。” 在德国教授莫律祺看来,杨先生是理想主义者和实用主义者的结合,她有积极的世界观。他与妻子莫宜佳(《围城》的德语翻译者)对杨先生有个生动的总结:“先一个跟头翻到九霄云外再回归现实,再次启程前往新岸,在堂吉诃德和桑丘、在美猴王和猪八戒之间来来往往。” “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简朴的生活、高贵的灵魂是人生的至高境界。”这是杨先生的处世态度,也是真实生活的写照,即使到生命的最后,她跟死神也不争——她嘱咐,如发生意外,医生不要抢救。于是,今年5月25日凌晨1时30分,那带着香气的灵魂平静地出窍,“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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