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夏天的夜晚,我和阿禹喝多了酒,勾肩搭背地走在北京的大街上,应该是在二环的某段路上,也可能不是,当时天上稀稀拉拉地下着北方的雨,我们歪歪斜斜地走到一棵大树下避雨,记不得那是什么树了,只记得枝繁叶茂。因喝多的缘故,我们俩瘫坐在泥水地上,眼前街灯璀璨车水马龙。那天晚上,阿禹的弟弟和他的女朋友请我们喝酒,在挤满顾客的烤羊店里啃羊腿,喝红星二窝头和燕京啤酒。几杯下肚后我们就硬着舌头瞎侃,后来聊起充满诱惑的梦想。阿禹弟弟的女朋友静静地听我们讲着,偶尔插上一两句恰到好处的话。我和阿禹误以为她在鼓励我们,于是真诚而激动地表示,我们也想来北京混,混出阿禹弟弟那般人模狗样。阿禹弟弟笑哈哈地岔开话题,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北方的山水没有故乡的好。我和阿禹都不认同这个观点,据理力争,南北风景各异,不能如此比较,接着谈起南北文化的迥异与优劣。当我们把肚子里那点可怜的墨水倒出来后,才发现此时的我们早已酒话连篇,便羞于继续谈论与梦想有关的话题,端起酒杯掩饰内心的不堪和落寞。 ……咖啡馆与广场有三个街区/就像霓虹灯到月亮的距离/人们在换气中相互告慰和拥抱/寻找着、追逐着奄奄一息的梦想…… 此时,街边飘来汪峰的《北京北京》,在这歌声里,我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渺小,面对繁华的北京街市,无异于一只毫无重量的蚂蚁,巨大的失落感海水般劈头盖脸而来。我把沮丧压在心底,重新跟阿禹谈起文学、人生和女人,以此抵抗内心雪崩似的塌陷。 阿禹是个实诚人,我调到市文联后,办公室相邻,因年纪与性情相仿,很快就熟络,经常在一起喝茶、聊天。他喜欢喝酒,几乎逢酒必醉,有时我提醒他酒是好东西,但喝多了会伤身,他总是摇晃着那颗后知后觉模样的脑袋说,很多事都在酒里。他的话,我懂,只是不愿懂。那回在北京,我见到他没费多少周折就处理掉一件棘手的事,终于发现他不仅有很大的能量,还有很大的野心。诚然,活在这个时代里的男人需要有野心。不幸的是,他的生活遭遇了变故,做生意被人算计,从而陷入困境。现在回想起来,他之所以有如此遭遇,是因为他心地太过良善,这真是个讽刺,心地良善反而变成他人的猎物。他在市晚报上开设影评专栏,每周一篇,我曾怀疑那样耗费他太多精力,得不偿失。他总是笑而不答。后来,我才发现他写剧本,其中有一部不仅上映,票房还很可观,可惜他没能拿到应得的报酬,对此他也只是摇头叹息。他时常跟我谈起创业计划,并努力实施,越挫越勇,在他身上,我看到因不懈追逐而散发的光芒,不得不承认,那种光芒映照并温暖着我。 两年前的冬天,阿禹离开了这个人世,从发病住院到离开不过十来天,走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到现在我都觉得不真实。在此之前,阿禹住过两次院,我用微信给他转钱,他都没有接收,还打趣说,他是个健康之人,不能收取不健康的钱。我对他不接受朋友的心意也就释然了,没想到这次他就这么撒手离去。他还年轻力壮,还在为理想奔波,正处于人生最丰富多彩的阶段,却这样离开了。尽管这个世界残缺不全,但我们必须热爱它,无论何种方式离开都是不负责任。我在心里责怪他,多希望他能感受到。在殡仪馆送他那天,看着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像喝醉后安静地睡着,头上戴一顶小花帽。我想对他说你怎么躺着了?应该戴着这顶帽子走到街上,跟身旁经过的路人打招呼,然后奔往我们曾经渴望和向往的理想之地。在悲伤的哀乐中,我实在忍不住了,和阿禹弟弟相拥而泣,在对方后背上用力拍打,似乎这样能把阿禹拍醒过来。 一年后一个冬天的下午,因工作原因,我到省里向一位文化官员汇报工作,并谈论起跟文学有关的话题,他满脸不屑地说:你们现在写的文章给谁看?谁是你们的读者?写那些有什么用?文学作品只是你们自己觉得重要。我看着眼前这位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的文化官员,深感惊愕,不由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当他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时,我才确信刚才的话不是幻觉,心底顿然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懑。每个人都会走向死亡的,那你为什么还要活着?我没把这句在心底来回翻滚的话说出来,但是没说出来不等于不存在,于是我连招呼也没打就起身离开了。我猜不到那位文化官员在我后背上看到什么:愚蠢?嚣张?还是愤怒?我都不在乎,也无需在乎,因为那是两个世界的问题。我来到人来往去的街边,省城的风往我脸上刮来,寒冷中夹带一丝南方特有的轻柔。我再次回想刚才强压心底的那句怒怼他人的话,是啊,每个人的生命都有终点的,那么剩下的只是如何面对生命过程的问题。如此说来,那句怼人的话,并不是说给文化官员听,而是说给阿禹听,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终于相信阿禹还活着,至少他的灵魂我的思念里长生不老。 写下《戈壁滩诱惑》这篇小说,其实就是写给我和阿禹,小说里那个并不成功的男人就是我们,我们和那个男人一样迷惘和困惑,却又时刻鼓励自己心怀希望,这种飘渺的希望几近自欺欺人,但许多时候却能化成前进的动力,继而看清那块托住整个生活底部的基石。或许,这是生活给予那些枯寂的灵魂以宽容和慈悲吧。 这像是笑话,更像是真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