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登山 著名文史作家,1954年出生,著有《鲁迅爱过的人》《传奇未完张爱玲》《民国的身影:重寻遗落的文人往事》《名士风流》《梅兰芳与孟小冬》《声色晚清》等。 拍摄《作家身影》时采访曹禺 小众文化也有商业价值 陈腔滥调不是好的表达方式 记者:您大学毕业后在电影界工作,能否谈谈那段经历对您的影响? 蔡登山:大学毕业后我到电影界工作,负责外国影片在台湾地区的发行。当时好莱坞在台湾地区有自己的发行公司,我们没办法和他们竞争,于是另起炉灶做欧洲的艺术电影。艺术电影版权费比较低,虽然受众面窄,宣传有难度,但市场本身对艺术电影有需求,所以也可以做得有声有色。比如我做过吕克·贝松电影的系列展,或者同类型的电影系列展,租下一座电影院,预售套票,就把小众的观众群全部吸引来了。我们跟欧洲的电影公司签约的时候,会预付他们10%左右的资金,到进片时,已经收到了观众买套票的钱,再付清余款。这样做了一段时间后,我们的票房非常好,盈利也很高。 记者:纪录片《作家身影》是您的成名作,您是如何获得这次拍摄机会的? 蔡登山:我做欧洲艺术片为公司赚了一些钱,老板就问我还有什么想法。我就说,我想拍中国现代作家的纪录片,因为我是学中文的嘛。那个年代,大家对二三十年代的很多作家非常陌生,只能私底下通过一些人名,去搜集一些材料,所以我觉得做这件事很有价值。于是老板给了我一笔钱,我从1993年开始筹备拍,一直拍到1997年,来了无数次祖国大陆,拍了十二位作家,从鲁迅一直拍到张爱玲。巴金、曹禺、冰心、萧乾我都采访到了,张爱玲当时也还活着,但是她不接受访问。我又拜访了相当多的这些作家的亲属,做了很多田野调查。我拍沈从文时,由专门研究沈从文的美国汉学家金介甫带着我,实地去湘西考察。我发现书本上的东西可能不是那么立体,真的还是要去田野调查,有画面呈现,才会更加真实。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研究史料。 记者:除了您提到的张爱玲拒绝了采访,还有没有您想拍却没拍到的人? 蔡登山:拍《作家身影》时我跟朋友谈过自己的想法,我想拍杨宪益,但他不在我们设定的现代作家范围,他是翻译大家。杨先生把中国文化传播到海外,把《红楼梦》以及许多现代作品译成英文,文化贡献很大。他本来可以通过口述留下更多东西,值得研究者进一步深挖。我个人认为杨宪益的重要性远胜过林语堂,他架起了中西文化交流的桥梁。有待深挖的文化名人还有启功、王世襄,等等。他们的生活和内心世界不是单单一本书、一部纪录片可以呈现的,我希望去再现那个年代的文化面貌。 记者:因为有研究电影和拍纪录片的背景,所以您写出来的东西跟传统的历史写作不大一样。 蔡登山:电影其实是会影响很多思维的,特别是艺术片,有时候是意识流的拍法;有时候是先给你看结局,然后慢慢推理分析。我一直在思考怎么写才能让读者印象深刻,自然而然地会借鉴一些电影的方法。拿《声色晚清》来说,一开始从杨翠喜切入,再倒叙,想给读者一个有吸引力的开头。如果照传统的写法,可能会依据历史顺序,切入点就不那么明显。我想用纪录片的方法来写历史,又担心有些读者对书中人物并不熟悉,于是人物出场之前就必须要做背景介绍,有点像在写剧本,人物有出场顺序,章节安排也有点跳跃,而不是沿着一条直线平铺直叙。总之我不大会采用传统的写法,因为陈腔滥调不是好的表达方式。 历史的真实在于细节 认真阅读一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记者:您在写到某个具体历史事件时,如果材料不够充分,但故事又必须发展下去,这时候您会怎么处理? 蔡登山:可能需要用一些推想来衔接,但是这个推想也要找到一些根据,纯粹的凭空想象,就会变成小说了。我尽量不想写成小说,希望用更多的史料来支撑,因为我觉得真实的历史事件会比小说的力量更强。当然小说的读者会更多,但毕竟里面有太多的想象,会离真实越来越远。其实只要很认真地阅读,一定可以理出一些蛛丝马迹。比如可能会发现很多日记、奏折,甚至当时的新闻报道,甚至笔记。笔记当然有些地方不大可信,可能有三四分是真实的,其他是假的。 记者:那么这种历史文献,包括野史、笔记的真实性该如何把握? 蔡登山:就要有鉴别的眼光,合理的推测,或者依靠其他资料支撑,截取真的部分,去掉假的部分。有时候正史往往只给你一个答案,让你不知道这个事情的细节,导致你不知道这个结论是正确还是错误。有时候太多人都是信口开河,包括古人,也会造假,有时候连正史也是在造假。所以很多人说“历史只有名字正确其他都是假的,小说只有名字是假的其他都是真的”。当然这种说法也有些极端。我认为历史的真实在于细枝末节,过去许多史实总是被粗枝大叶地处理,所以我们要考证,追根究底,看各方面的资料。要经过很多追寻,才能慢慢接近比较真实的历史。在我看来,比对其他资料,日记是蛮重要的。比如《恽毓鼎澄斋日记》。恽毓鼎一直在光绪和慈禧身边当史官,可能某件事正史会一笔带过,而他的日记会有更详细的记录。还有像《那桐日记》《徐世昌日记》等,也让我们了解了许多事件的来龙去脉。 口述史作者要学会去伪存真 适当的文言会更有味道 记者:这些年口述史比较受关注,您觉得做口述史需要注意什么? 蔡登山:口述只是口述者的一面之词,口述者很可能对个人经历进行有意或无意地矫饰和掩盖。所以这就对采访者提出了要求,除了需要提前做足功课,还要具备去伪存真的能力。比如唐德刚先生事先查过档案,去访问胡适的时候,胡适一讲错,他马上就能更正,所以他做的口述史很有价值。一般口述史可能并不那么严谨,存在失真的地方,这就需要以更多档案、日记、书信进行比照勘误。 记者:现在流行的历史写作大多用白话叙事,甚至无厘头的穿越,但您的语言始终保持了一种格调,这方面您是如何把握的? 蔡登山:有人写历史小说写得天花乱坠,我觉得没有那回事。我其实也想写得更通俗一点,但有些历史人物说话就应该是文绉绉的,通俗虽然更容易阅读,但那种感觉、味道就完全走样了。完全翻成白话也是蛮困难的,文言也没有那么难,多阅读其实是没有问题的。最好的方式是文白夹杂,从林语堂他们就开始认为,太直白了一点味道没有,水至清则无鱼,适当的文言,其实会让句法、修辞更有味道。我曾经看柯灵先生的散文,非常佩服他,一般情况下一句话、一个词大家都讲得陈词滥调,但他有时候是颠倒过来,重新造词,比如我们常写“岁月如梭”,他就写“如梭岁月”,其实意味深长。 记者:您在《民国的身影:重寻遗落的文人往事》那本书中写到穆旦,那篇文章只有几千字,因为以前关于穆旦的文章很多,这样短的一篇文章如何能写出自己的东西? 蔡登山:当初台湾地区的一般读者对穆旦非常陌生,所以我主要的目的也是为了介绍他,让更多的人认识到他的重要性。那篇文章里面可能有几个点说得比较重要,其他的还是泛泛之谈,没有太多真正有价值的发现,不过对于不了解他的人是有价值的。 记者:在写《声色晚清》的过程中您几次到过天津,您如何评价天津在近代史上的历史地位? 蔡登山:天津在近代史上的地位非常重要,1860年开埠之后天津陆续设立了九国租界,接纳了很多西方的生活方式,值得好好地去做研究。天津出现坤伶也很早,捧坤伶、捧男旦,和中国近代女性的独立也有关系。我写过孟小冬,她当时就认为在上海得不到太多荣誉,一定要到天津来,只要被天津人肯定,就代表演艺事业达到了一定水平。当时的追星八卦和现在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粉丝非常疯狂,很多情况我们现在很难想象,比如听戏的时候观众会把首饰什么的都抛上台去。写《声色晚清》的时候,和柯基生医生去天津寻找当年杨翠喜唱戏的茶园,可惜已经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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