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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为什么要讲故事——从群体维系角度看叙事的功能与本质

http://www.newdu.com 2020-01-18 《天津社会科学》2018年第 傅修延 参加讨论

    内容提要:国内叙事学在西方影响下偏于形式论,一些人甚至把研究对象当成解剖桌上冰冷的尸体,然而叙事本身是有温度的,为此需要借鉴人类学的相关理论与观点,把叙事的起点提到语言尚未正式形成之前,听取人类学家对早期讲故事行为的种种解释,看到叙事从本质上说是一种抱团取暖的行为。灵长类动物之间的梳毛,可视为一种具有“前叙事”性质的沟通,其目的在于形成相互忠诚的盟友。继之而起的八卦则有更浓的叙事与结盟意味,主要作用在于把拥有共同世界观的人编织进同一张社会网络之中,其舆论监督功能亦不可小觑。促进叙事能力发育的还有夜话以及与其相伴随的聚食,含有敌意的黑夜世界导致篝火边的人们更紧密地相互靠拢。群体感既表现为对自己人的认同与接纳,又包括对异己的排斥与抵制,语音因此成为识别敌我友的利器,在用声音统一自己的民族上,许多伟大的故事讲述人都做出了自己的贡献。进入文明社会之后,叙事中仍然留有八卦之类行为的蛛丝马迹。人类许多行为都和群体维系有复杂的内在关联,只有牢牢地把握住这种关联,我们今天的研究才不会迷失方向。
    关 键 词:叙事/梳毛/八卦/夜话/结盟/群体/维系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西叙事传统比较研究”(项目号:16ZDA195)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傅修延,江西师范大学教授,叙事学研究中心首席专家。
     
    叙事即讲故事,讲故事离不开“讲”——不管是真的用嘴讲,还是譬喻性的用笔或其他方式“讲”。一般认为语言是叙事的前提,但若考虑到人类祖先仅凭眼神、手势或轻微的咕哝声,便能传递“野牛过来了”这样的事件信息,我们或许可以把叙事交流的起点提到语言尚未正式形成之前。
    经典叙事学蜕变为后经典叙事学以来,叙事的所指已经泛化,以较为宽泛的观念来考察早期人类的涉事行为,或许能使我们更为深刻地认识叙事的本源与本质,同时也能更进一步了解人类的本性。在这方面人类学已著先鞭,人类学家如罗宾·邓巴等已经指出讲故事活动与人类群居模式关系密切,以研究讲故事活动为主业的叙事学界需要对此做出自己的回应,本文愿成为这种回应的引玉之砖。
    一、梳毛与结盟
    与一切交流一样,讲故事活动中须有信息的发送者与接受者,也就是说,叙事行为只发生在有成员交往的社会性群体之中。要研究叙事因何发生,必须首先思考人类为何选择群居这一生存模式。对于这一问题,人类学与其他学科的相关研究给出了这样的回答:我们的远古祖先最早生活在树上,由于气候变化导致森林面积减少,700万年前一部分猿类被迫开始利用与森林相邻的广阔草原;较之于容易藏匿的树栖模式,地面生活使其更多暴露在猛禽猛兽的觊觎之下,为了降低被捕食的危险,体型偏小又无爪牙角翼之利的某些猿类很自然地选择了彼此进一步靠拢;这是因为大型群体可以提供更多的预警乃至威慑机制,达尔文早就说过“在高等动物里,最普通的一种互助是通过大家的感官知觉的联合为彼此提供对危险的警告”①,不言而喻,集体狩猎和觅食也比单独行动更有效率;大型群体的另一个好处是有利于智力的提升:群体越大则人际关系越错综复杂,这一生存压力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大脑皮层的生长,没有一个能够识别敌我友的聪明大脑,包括叙事在内的诸多社会性行动均不可能发生②。
    如此看来,人类的进化策略在于抱团取暖,依靠集体的力量实现种群的存续与繁衍。然而,相互靠拢既有可能获得温暖,也有可能被他人的“棱角”刺伤,群体之中的个人因此需要懂得如何与他人共处。他们既要学会用各种形式的沟通来发展友谊,以此润滑因近距离接触而发生的摩擦,同时也要承担这种合作造成的后果——与一些人结盟往往意味着对另外一些人的排斥。人类学家从这类沟通与排斥中解读出了某种意味深长的东西,参观过动物园的人都会注意到灵长类动物经常彼此整理毛发,人们一开始认为这是出于卫生的需要,罗宾·邓巴却发现长时间的相互梳毛(grooming)代表双方愿意结成稳固的联盟,他指出:“维系联盟对灵长类动物来讲也就至关重要。我们所知道的梳毛就发挥着关键作用。虽然我们并不清楚为何梳毛会这么管用,但它的确增进了盟友间的信任。一方面,这是一种承诺:我愿意坐在这给你梳毛,而不是给阿方斯梳毛。毕竟,用10%的时间给同伴梳毛可是一笔巨大的时间投资。不管梳毛给你心理上带来多大的愉悦感,你愿意做出这样的承诺就表明了对同伴的忠诚。如果只是为了获得快感或保持皮毛干净,谁都能当你的梳毛搭档。而长期固定的梳毛搭档则是表达忠诚最好的宣言”③。罗宾·邓巴在另一部书中还指出,梳毛能激活身体内部安多芬的分泌,这种分泌“给人的感觉很像温和地过一次鸦片瘾,给人带来轻柔的镇静、愉悦和安宁。在类人猿中,当然也包括在我们人类中,这种感觉对形成亲密关系起到了直接的作用”④。不过一两次的相互梳毛并不能立即导致排他性的结盟,只有“长期固定的梳毛搭档”之间才可能建立牢不可破的忠诚与友谊关系。
    梳毛从表面看只是一种肢体接触,与叙事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但罗宾·邓巴《梳毛、八卦及语言的进化》一书的标题设置,很明显是把梳毛当作八卦(gossip)的前身来对待⑤。当代流行语中八卦即嚼舌(汉语中可与gossip对应的还有闲言、咬耳朵等),这一行为中叙事成分居多,因为议论家长里短,免不了要讲述形形色色的故事,只有那些添加了想象成分的故事才能引发眉飞色舞的讲述与聚精会神的倾听。梳毛虽非直接叙事,但和人群中那些躲在一边窃窃私语的八卦伴侣一样,梳毛搭档也在向其他成员“秀”自己小团伙的友谊,而按照亲近张三便是疏远李四的社会学原理,这种姿态同时也在宣示它们与其他成员存在情感距离,群体内的山头与小圈子遂因此类宣示而变得界限分明。梳毛并非只是单纯地梳理毛发,就像我们在动物园中看到的那样,某些灵长类动物虽然不会说话,但其手势可以模仿特定动作,眼神可以瞟向群体中的具体成员,面部表情可以透露好恶爱憎,仅凭这些便能让对方心领神会地获悉某些事件信息(如“那家伙又在抢别人的东西了”之类)。诸如此类的交流自然会起到强化或离间某些关系的作用,后世八卦的功能亦不外乎拉帮结伙与党同伐异,两者的目标其实没有很大的差别。
    还要看到的是,灵长类动物不会说话并不等于它们之间不能用声音相互沟通。以往的研究认为它们的咕哝(grunt)没有多大意义,灵长类动物学家多萝西·切尼等人通过分析声谱仪(一种可以区分不同频率声能分布的先进仪器)记录下的声音信号,发现不同情境下发出的叫声远比原先所想的要复杂,有的叫声不仅可以警告捕食者正在接近,还可以精细地通报来者为谁——地面上奔驰的豹子、天空中飞翔的老鹰和草丛间潜行的毒蛇均可用有细微差别的声音指代。这样的信息传递对群体的安全来说至关重要,因为一旦明确捕食者为何种动物,群体成员便可采取相应的防范措施——豹来则迅速爬上高枝,鹰来则一头扎入树丛,蛇来则密切注视草丛中的动静⑥。梳毛活动中的咕哝也有丰富的信息内容,罗宾·邓巴对狮尾狒的活动有过长时期的观察,他注意到梳毛并不是一个沉默的过程:
    当狮尾狒分散在不同地方进食时,它们会用各种声音与自己最喜爱的梳毛搭档进行交流,以保持联系。除了和朋友交谈,它们还会在梳毛的时候发出呻吟和咕哝声来提示对方……有时候晒太阳晒太舒服了,暖洋洋的,同伴可能没有意识到梳毛结束了。这时,梳毛的狒狒就会发出轻轻的咕哝声,好像是在说:“嗨,轮到你了。”雌狒狒生产的时候,幼崽会引起群体中其他雌狒狒的兴趣,特别是那些刚过青春期但还没有生育过的雌性。她在靠近刚生下宝宝的姐姐或母亲时,明显可以听到声音中的兴奋之情。就像个激动的孩子,说话声音忽高忽低,话一股脑儿地从嘴里全倒出来。⑦
    罗宾·邓巴所描述的灵长类动物相互沟通情况,在许多人类学著作中都有反映,此类观察对“只有人类才拥有语言”的传统观点提出了严峻的挑战。我们之所以能听出别人说话的意思,在于语言传递意义“纯粹是基于差异性的”:“一个音素被听到并不是严格地因为它的声学属性,而是作为整个的对比与差异体系的一部分”⑧。人类仅凭自己的肉耳无从分辨灵长类动物叫声之间的差异(所以灵长类动物学家会使用更为灵敏的声谱仪),但人类不能因为自己听不懂就断定灵长类动物不会用自己的语言传递信息。这种情况就像来到异国他乡一样,异乡人的发音在我们听来是如此怪异,但没有人会因为这种感觉而说人家的语言不是语言。据此可以更进一步认为,不是只有使用人类语言的叙事才是叙事。以上举述表明,灵长类动物之间的沟通带有明确无误的叙事成分,它们不仅能通报“猎豹(老鹰/毒蛇)来了”这类简单的事件,还能做出更为复杂的戏剧性表达-——引文中那只激动的雌狒狒显然是在与别人分享自己的兴奋心情。
    叙事学家在讨论什么是极简叙事时,最常举的一个例子是“国王死了”,杰拉德·普林斯的《叙述学词典》亦将narration(叙述/叙事)界定为“表述一个或更多事件的话语”⑨,按照这样的标准,我们即便不能将灵长类动物的上述表现与人类的叙事等量齐观,至少也可以说此类沟通具有一种“前叙事”性质。对人类叙事起点的探寻,应当追根溯源到这里。
    二、八卦:梳毛的升级
    梳毛活动中的肢体接触属于一对一的行为,这种行为一旦升格为八卦,便可达到给多个群体成员“梳毛”的效果,这似乎是语言产生后群体扩大过程中的一种必然。前已提到八卦的内容主要为叙事,此处需要进一步指出,八卦固然可以无所不包,但最具“八卦”色彩的,其内容或为未经证实的他人糗事,或为不宜公开讨论的敏感事件。就功能而言,前者旨在造成对他人名誉的损害,后者则为炫耀自己在这类事情上的知情权,两者都需要用多数人未曾与闻的故事或事件来增加吸引力,所谓“爆料”,就是要“爆”出让听者觉得有滋有味的“料”。与效果不高而又顾此失彼的梳毛活动相比,八卦的飞短流长易于形成一对多的扩散,以及接踵而至的连续性再扩散,这种扩散经过多级放大后变成燎原烈火,在相关山头、小圈子间迅速蔓延扩大,其传播效果可谓事半而功倍。
    八卦及其前身的发生,源于个人在群体内与他人的艰难共处。对于没有鳞毛甲羽护体的人类祖先来说,以易受伤害的血肉之躯跻身于弱肉强食的黑暗丛林,能够一路生存下来已是奇迹,更何况除了防范群体之外的狼虫虎豹,群体内部也存在着因利益冲突而不断涌现的对手与敌人。古往今来许多群体不是输给强敌而是败于内讧,所以鲁迅会说他对背后捅刀的憎恶“是在明显的敌人之上的”⑩。海德格尔从哲学高度阐述过人与人的“共处”窘境,“闲言”在他那里是在世之人首先需要面对的问题:“在世的展开状态的这一存在方式却还把共处本身也收入统治之下。他人首先是从人们听说他、谈论他、知悉他的情况方面在‘此’。首先插在源始的共处同在之间的就是闲言。每个人从一开头就窥测他人,窥测他人如何举止,窥测他人将应答些什么。在常人之中共处完完全全不是一种拿定了主意的、一无所谓的相互并列,而是一种紧张的、两可的相互窥测,一种互相对对方的偷听。在相互赞成的面具下唱的是相互反对的戏”(11)。这番话说白了,便是人从出世起就是他人的八卦对象——个人不可避免地要在众人的悠悠之口下生存,因此也就不得不用同样的手段来应对,此即《增广贤文》中所说的“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换用海德格尔的相关表达,人的入世属于一种不由自主的“被抛”——每个人都像骰子一样被命运“抛”到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环境之中,既然已经“沉沦”到了如此粗鄙丑陋的“此在”,个人别无选择,只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红楼梦》中的相关叙述或许有助于我们理解这种“被抛”。故事中幼年丧母的林黛玉被带到外祖母家,来到贾府后她和别人的互动就是“相互窥测”——“窥测他人如何举止,窥测他人将应答些什么”。第三回中她发现“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惟独“放诞无礼”的王熙凤是人未到而笑语先闻,这让她明白了此人在贾府中的地位。用餐过程中她又注意到别人最后是以茶漱口,于是也依样画葫芦,以免“被人耻笑了他去”(按:即提防他人闲话)。第四十五回她与竞争对手薛宝钗“互剖金兰语”,两人都掏心掏肺地说了不少自责和恭维对方的话,从故事后来的发展看,这些均属“在相互赞成的面具下唱的是相互反对的戏”,竞争的胜利者最后没有对失败者表示一丝半点的同情。林黛玉的应对手段除“窥测”外还有“偷听”。对于林黛玉这样的贵族小姐来说,东张西望的“窥测”也会引起议论,还是不动声色的“偷听”更符合其身份——她后来就像是大观园中一只竖起耳朵侦察情况的兔子,小说多次写她在潇湘馆里屋监听丫鬟在外屋的闲言,以此作为把握形势的主要途径。不过这样的听觉侦察对自己也是有伤害的,第八十三回窗外老婆子骂别人“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头混搅”,便把与此不相干的她气得“肝肠崩裂,哭晕去了”。如此看来,《葬花吟》中的“风刀霜剑严相逼”,也有暗指流言蜚语的意味在内。
    八卦在许多人眼中不登大雅之堂,正人君子对此多嗤之以鼻,然而八卦实际上无所不在,《诗经》“墙有茨”便是对一桩宫廷秽闻的含沙射影(12)。尤瓦尔·赫拉利告诉我们:“即使到了今天,绝大多数的人际沟通(不论电子邮件、电话还是报纸专栏)讲的都还是八卦。这对我们来说真是再自然不过,就好像我们的语言天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生的。你认为一群历史学教授碰面吃午餐的时候,聊的会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起因吗?而核物理学家在研讨会中场茶叙的时候,难道讲的会是夸克?确实有时候是如此,但更多时候其实讲的都是哪个教授逮到老公偷吃,哪些人想当上系主任或院长,或者说又有哪个同事拿研究经费买了一台雷克萨斯之类。”(13)不仅如此,对于这类看起来庸俗无聊的嚼舌根,赫拉利给出的却是一种积极的正面评价:“这些嚼舌根的人,所掌握的正是最早的第四种权力,就像是记者总在向社会爆料,从而保护大众免遭欺诈和占便宜”(14)。八卦能戴上“最早的第四种权力”的桂冠,主要是因为它能发挥某种程度上的舆论监督作用:即便是现代社会也有许多难以触及的角落处在媒体的监督之外,这就是我们永远需要有八卦的原因所在。不过需要对赫拉利的话作点补充:许多八卦看上去是在行使“第四种权力”,实际上还是为了嚼舌者自己内心的平衡,一旦这种权力被恣意行使甚至是滥用(往往无法避免),其作用便从监督变成了伤害。海德格尔在人与人的共处中首先看到闲言,可能会让总是看到事物美好一面的人感到难以接受,不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属于颠扑不破的真理,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一点,亚当·斯密才写出影响巨大的《国富论》,由此而言,叙事学也应沿此方向去对讲故事行为的原始动机作深层剖析。八卦与梳毛一样确有将他人排除在小圈子之外的作用,但这里的排除比梳毛要来得隐蔽一些(八卦多发生于阴暗角落或夜晚),知晓这种排除的更多是八卦的参与者,他们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仅仅属于“自己人”的小圈子,并因彼此的亲近与信任而生出一种归属感。前面提到梳毛能促进体内安多芬的分泌,八卦自然也有类似功能,人们对与己无关的事情之所以津津乐道,关键在于他人酒杯可浇自己胸中块垒,贬低别人在很多情况下可起到抬高自己的作用。
    当然,八卦之中也不尽是诋毁,通过赞扬张三来贬低李四,也是人们发泄不满时惯用的手段。还有一些八卦故事旨在宣示群体共识或曰价值观,其作用在于维系群体内部的团结,并向认同这些观念的潜在结盟者打开欢迎之门。罗宾·邓巴认为讲述这类故事的目的,在于让人知道哪些人“属于自己人”,以及哪些人“可以和我们同属一个群体”,这就有利于“把有着共同世界观的人编织到了同一个社会网络之中”:“讲述一个故事,无论这个故事是叙述历史上发生的事件,或者是关于我们的祖先,或者是关于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或者是关于生活在遥远的地方的人们,甚至可能是关于一个没有人真正经历过的灵性世界,所有这些故事,都会创造出一种群体感,是这种感觉把有着共同世界观的人编织到了同一个社会网络之中。重要的是,故事还能使我们明白,生活在旁边那条峡谷里的人们是否属于自己人,是否可以和我们同属一个群体。这样一来,就具备了创造出150人以外的另一个社交层次的潜力,否则的话,我们的群体中的成员只能局限于那些我们真正认识的个体”(15)。“是否属于自己人”和“是否可以和我们同属一个群体”等表述,显示这里的讲故事是为了“创造出群体感”——从最初的八卦开始,叙事的一大作用便是梳理和编织人际关系,“把有着共同世界观的人编织到了同一个社会网络之中”。至于“创造出150人以外的另一个社交层次”,指的是越过“那些我们真正认识的个体”(人们直接互动的个体数一般不超过150人),在更广的范围内与更多的人结合成更大的群体。前面说到人类进化的策略在于抱团取暖,这里要补充的是,抱团还必须抱大团,因为只有足够大的群体才能给个人提供更多庇护。如果从一开始人们就不去与“生活在旁边那条峡谷里的人们”结盟——当然前提是他们要有或愿意拥有与自己共同的世界观,那么更大的群体如部落、民族和国家这样的组织形式便无产生的可能。
    群体在群体之林中与别的群体共处,与个人在群体之中与他人共处基本相似:个体之间的结盟始于相互靠拢、触碰和交头接耳,群体之间的结盟也需要用各种传言和“放话”去铺平道路。《水浒传》前半部分讲述的是各个小群向梁山泊这个大群归并的故事,而江湖上关于宋江的大量传闻便是促成这种归并的黏合剂。小说第五十七回至第五十八回写鲁智深、李忠与孔明等人分别在二龙山、桃花山以及白虎山占山为王,由于各自势单力薄,他们最终都奔了梁山,在此过程中宋江的名头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第五十八回鲁智深说:“我只见今日也有人说宋三郎好,明日也有人说宋三郎好,可惜洒家不曾相会。众人说他的名字,聒的洒家耳朵也聋了,想必其人是个真男子,以致天下闻名。”(16)不光是鲁智深,许多好汉在未曾与宋江谋面之前,也都风闻其为人行事的风格。为什么人人都在颂扬宋江?深层原因是江湖上的小兄弟需要像“及时雨”一样的大哥形象,这种形象反衬出“白衣秀士”王伦等人的刻薄寡恩。文学是现实的反映,中国历史上的农民起义除了用宗教、经济等方面的诉求来“创造出一种群体感”,还会编造“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之类的谶语,以便人们通过八卦途径将其广泛传播。《史记·陈涉世家》中“大楚兴,陈胜王”通过头天晚上的“狐鸣呼”发出之后,第二天相关的八卦立即在兵营中传播开来,“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说的就是人们一边议论一边用异样的眼光看着陈胜。
    “大楚兴,陈胜王”和“苍天已死,黄天当立”都未获得应验,这样的事实好像是在告诉我们八卦于事无补,然而对于八卦的作用还应作更为细致的考察。现实生活中一些事情尚在未定之时,各种传闻与风声便会纷至沓来,形成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等到各种相互矛盾的传闻平息之后,曾被反复“辟谣”过的某条八卦消息突然变成了事实,这种情况也许对许多人来说都不陌生。八卦当然不可能都成为事实,但一件事如果被人反复提起,说明其重要性或敏感性不容低估,人们在传播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意愿、情绪和立场,确有可能影响到事件的进程乃至方向。但要说明的是,那些已然和行将成为现实之事不会引起太多议论。海德格尔认为,闲言的深层驱动力来自人们对“两可”之事的“好奇”,“一旦预料之事投入实施”,“闲言和好奇便失其大势”,“闲言甚至还气不过它所预料之事和不断要求之事现实地发生了。因为这样一来,闲言就丧失了继续预料的机会”(17)。以现实生活里人们最喜欢议论的男女之事为例,如果事实被坐实和公开,八卦爱好者们反而会感到失落,原因在于这剥夺了他们继续“爆料”的乐趣。《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婚事是贾府政治的集中体现,因为是否继续维持四大家族(贾王史薛)之间的联姻,关系着贾氏家族的未来,所以贾府上下无不对此事保持高度关注,就连不相干的外人也对此说三道四。小说围绕这件事情所作的叙述,让我们看到八卦天然倾向于传播模棱两可、不大靠谱的信息(如第八十九回、九十回中林黛玉听到的丫鬟议论均为空穴来风),而铁板钉钉、缺乏悬念的真实信息(如贾母拍板敲定的“金玉良缘”)则只在非八卦的正式渠道中流通。海德格尔说“谁要是以真实的方式捕捉一事的踪迹,他是不会声张的”(18),贾母、王夫人和王熙凤身边的仆妇就是如此,她们洞晓内情却个个守口如瓶,大观园里只有傻大姐这样的另类才可能口没遮拦。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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