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玉林总经理一票。 马凯和副总经理一票。 韩玉林总经理一票。 马凯和副总经理一票。 …… 唱票员捧着选票大声念着。黑板上,韩玉林名下代表票数的“正”字排成几溜长队。每当喊出“韩玉林总经理一票”,就像警笛呼叫震撼王连灵的耳膜;每当韩玉林名下多一个正字,就像焊枪烈焰刺痛王连灵的眼球。 王连灵最担心的事还是出现了,韩玉林总经理的选票越来越多,马凯和被远远甩在后边。王连灵脸变得瓷白,皱着眉直盯着黑板,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内心却像动物园被游客挑逗一番的野兽般焦躁不安。时间一分分过去,选票统计过半,王连灵喘了一口大气坐不住了。他刷的一下站起来,几步跨进办公室的套间,进屋就掏出“大哥大”。由于用力过猛,套间的门发出咣当的响声,一连串动作如诈尸一般。 “喂喂,古书记吗?情况不妙,计票超过大半,韩玉林遥遥领先,马凯和远远甩在后边。” 电话那边立刻传来抱怨和愤愤的话语:“扯——淡,马凯和没个屁数。会议室外的投票也补不上缺吗?” 王连灵说:“差距太大,无济于事。” 电话里很不耐烦地说:“那……那怎么办?” 王连灵皱了皱眉头不失诡计多端:“是不是可以说有新情况,暂停计票,待以后……” 电话里停顿了一霎,然后声音不大:“嗯,看着办吧。” 王连灵拇指还没按下手机的挂断键,就转身蹿回办公室。 他昂着脖子,煞有介事地说:“大家听好了,有新情况急着处理,计票暂时停止。已经唱出的票,放在一起保存好。没有统计的票,严密封存。什么时候再计票,大家听候通知。” 他的话像电棒一般突然施向大家,让人猝不及防。听明白的,互相看着不知所措;没听明白的,仍在继续工作着。那位唱票员精神特别集中,根本没听清王连灵说了些什么,依然对着一张选票,瞪着大眼提高嗓门儿大声喊道:“韩玉林……总经理……一票……” 王连灵疾步上前,一把夺过选票,瞪着眼喊道:“好啦……好啦,让你停下来……” 这时,整个屋里好像突然没了气息,鸦雀无声,人们的眼光全部投向王连灵那瓷白又涂了一层黄的脸上。 …… 上世纪90年代初,再次唱响了春天的故事。 这一年,旺城所属的东州市委、市政府决定对全市国营、集体企业进行改制。 旺城县委、县政府像农村联产承包一样,对这次改制又跟得很紧。制订方案,部署动员,清产核资……改制方案分两步走,第一批对小的、亏损特别严重的企业。四铁是组建不足两年的新企业集团,原计划第一批改制没有四铁,但后来又被“榜上有名”了。 四铁改制方案是实行股份制。企业原有欠账甩掉,组建新的企业不再背包袱。把原有资产平均摊到新企业人员身上作为股份;新企业人员向企业投入一定资金作为股金。 这原有资产,深深吸引着每一个有志之人。它像一个藏有金银的宝岛,谁都想乘风破浪奔到岛上抓一大把。没有这笔旧资产,按当时的经济条件,很少有人能筹集起那么多资金,创建一个相当规模的新企业。 还有一项更耀眼的规定:总经理、副总经理从现有领导班子中由员工投票选出。 这就是说,现有领导班子成员,谁都有资格利用国家这笔财富来当四铁老大。 这在四铁就像战场上吹响了冲锋号,立刻杀声震天起来。 投票结束,计票在公司办公室进行。有些人在办公室旁,或近或远不肯离去。杜洪在楼道里东西来回溜溜达达,每当来到办公室的玻璃幕墙前,头就像设定了自动转向,自然扭过朝屋里看一眼。 这时,杜洪看到办公室里好像不再计票,而是在收拾选票,整理票箱。他心里纳闷儿,票箱还没全部打开,怎么就收拾摊子呢?他招呼旁边的几个人过来,这些人看了也觉得奇怪。杜洪推开门问:“计票完成了吗?”一个工作人员一边忙活着收拾票箱一边说:“新情况,有新情况。”杜洪又问:“什么新情况?选票还没有统计完咋结束了呢?”别的工人也插话了:“会上宣布的,统计完选票立刻公布结果,怎么没有结果就收摊子?”对这些问话,工作组的人没再理会。屋里没了说话声,只听到稀里哗啦收拾票箱的声响。 蹊跷。杜洪马上叫人去告诉韩玉林,忽然想起韩总的妻子明天要转院去北京,他有事去医院了。杜洪又马上派人去告诉商世玉和安小飞。这时,马凯和神情紧张,奔丧般匆匆进了办公室。王连灵赶紧招呼他又进到那个套间里,没有5分钟,两人便走出套间。这时马凯和表情复杂而又不安,眼珠子滴溜乱转,说不上想看谁。刚才进里屋时大背头还是板板整整,这会儿头发乱了。猜得出,在里屋一定是抓耳挠头皮了。他稳了稳神,干咳了一声对大家说:“县里……有新情况,先暂停计票,大家散去吧!” 这时,副总经理商世玉忽闪着大耳朵,挺着高高的大鼻子来到王连灵面前,说:“这么大的事应该告诉韩总一声,应该给公司领导班子有个交代呀。”马凯和抢过话题:“工作组准备告诉老韩,可他没在公司里呀。”商世玉不相让地说:“把他找回来呀,工作组不能就这么仓促走哇,到底是什么情况比这选举都重要?”马凯和指着自己的脑袋说:“老韩不在家,我这个党委副书记、副总经理二把手知道还不行吗?”他又挥挥手,推推商世玉的肩膀说,“好啦,好啦,大家回去吧。快下班了,工作组也该走了。”说着,马凯和示意王连灵和工作组的人快走。 “那不行!”随着说话声,安小飞挤到人们前面。他小白脸涂了一层蜡黄,长头发有些凌乱,小眼睛瞪起来咄咄逼人。他一字一句说:“这——么重要的选举计票工作,怎么就随意停下来!县里有新情况,碍着四铁的选举计票啥事?领导们忙可以去忙呀,王主任您忙?您可以去忙呀,其他的领导还可以在这里继续计票嘛。人手不够,我们还有工人呢!” 随着安小飞的出现,王连灵与马凯和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屋内屋外的人们,感到人越来越多了。特别安小飞这番话他们无法回答,这样下去局面可能不好收拾。这时,工作组的一个人喊,票箱都装上车了。于是,马凯和拿出了公司领导的大架子,挺着胸脯大声说:“大家注意了。刚才呀……已经说过了。上边有新……情况,这里的计票工作暂时停止。目前选票已经有了初步统计,剩余的选票统计呢,仍然由工作组和工人代表来搞。下步还要继续的。” “那好。工作组走,选票留下。”安小飞面带怒容说。 “对对,把选票留下。” “把选票带走,晚上动了手脚怎么办?” …… 其他人也跟着吵嚷起来。 马凯和瞪着眼睛,装模作样地说:“选票是送到县委、县政府,经委主任、四铁改制领导小组组长王连灵同志亲自押运。难道你们不相信工作组,不相信县委、县政府吗?” “选举计票说停就停,这么随便,哪能让大家相信。谁是县委、县政府?”安小飞怒气冲冲了。 “安小飞,你还是车间主任,怎么连我这个厂领导也怀疑,连县委、县政府也怀疑呢?”马凯和指着安小飞发威,眼睛瞪得又大了一圈,哈密瓜脑袋犬吠般仰动。 商世玉举着双手,示意大家静一静,然后说:“选举这么草草收场,大家当然有意见,当然怀疑。王主任……”他指了指办公室的套间继续说,“我看选票就放在套间里锁好,派上工人黑白值班。明天如果继续计票,也方便吧。” 这阵子王连灵没敢发话,但心里又气又急。商世玉是厂领导,正好朝他发泄。他推了推滚圆的眼镜,指着商世玉的大鼻子说:“商副经理,这里边有个安全问题,安……全问题!” 商世玉甩了一下大耳朵坚定地说:“王主任别怕,在我们公司绝对保险。” 马凯和又抢过话题:“那不行!公司里这么乱,出了问题那还了得。” “是啊,大家想想,冷静地想想啊……”冯冰铜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这里。他不紧不慢,仰着肉皮松软带着几个麻眼窝儿的蒜头鼻子,瞪着似磷火闪闪发亮的小眼睛,接过马凯和的话,“大家想想,凭我们公司的条件,保险程度哪比得上县里呀……” 安小飞反驳说:“我们公司怎么啦?我们公司是治安先进单位。” 冯冰铜仍然故弄玄虚、神秘兮兮地说:“小飞,这可不同往常啊……这是选票,选票啊……” 杜洪挺着胸脯说:“我是多年的保卫科长,安全保卫从来没有出过事故。这回我也保证,选票放在厂里绝对安全。” 马凯和听到这儿又朝杜洪发起威,他咧着嘴气急败坏地说:“你杜洪保证?县委、县政府、厂党委还信不过你呢!还是按照工作组的意见办,大家闪开,让工作组马上离开。”说着,上前把人们推了推闪出一条缝隙。王连灵趁机疾步走出办公室,下楼就蹿到车子上。工人们随着呼呼啦啦拥下楼来,向王连灵的车前靠拢。马凯和挤到车前声嘶力竭:“怎么?还想挡车吗?”话音刚落,一个工人跑过来喊:“马总,马总,大门被锁上,大门被锁上了!” “什么?”马凯和更加气势汹汹,拨开人群,甩着膀子,杀气腾腾朝大门奔去。 原来,安小飞刚才看出王连灵他们要带着选票溜,便小声给杜洪交代堵住他们,把大门关好、锁定了。马凯和来到大门口就喊:“哪个胆大包天!敢锁门!” “我锁的。” 安小飞拨开几个人又走到前面,那劲头就像在鬼子机关枪面前高喊着“我是八路军”走出人群一样。马凯和一手攥着拳,一手指着安小飞:“你,安小飞,你劫持工作组,是犯罪的!” 安小飞脸上没有一点惧色,又质问马凯和:“计票有没有问题?谁的选票多?谁的选票少?为什么不敢统计完毕?为什么非要把选票带走?我看有鬼!” 马凯和上前抓住安小飞的衣领,一副决斗的样子说:“鬼?什么鬼?难道县委、县政府在搞鬼吗?”安小飞慢慢把马凯和的手从自己胸前拉开,但狠狠地抓着不放。说:“谁代表县委、县政府?你吗?你们这些人吗?”马凯和使劲儿一扽,手从安小飞的手中挣脱出来,朝冯冰铜瞪着凶眼挥着手说:“冯科长,砸,把锁砸开!” 聚集到大门口的员工们,本来是围拢着马凯和与安小飞听他们辩解。这会儿一听马凯和要砸锁,立刻像掀起一股波浪拥挤到大门前面,把大门挡在身后,形成了一道厚厚的人墙。 四铁总经理韩玉林的妻子李桂花,多年患心脏病,最近一个时期多次发作,又住进县人民医院。她躺在病床上,面色憔悴而苍白,脸庞上宽下窄棱角分明。闭着眼睛,眼珠子鼓溜溜地把眼皮顶了起来,更显得消瘦。 这会儿,大女儿韩阳守在她身边,门一响,韩玉林进来了。韩玉林一米八的个子,一双大眼睛放射出敏锐的目光,宽厚的臂膀呈现出能扛千斤万斤的力量。加上宽阔脸膛上眼角微微皱起的小波纹,显得更是智慧、坚毅。 进门韩玉林就问:“怎样?这会儿感觉怎么样?”李桂花睁开眼,有些意外地说:“不是选举了吗?你怎么还到这里来呀?”韩玉林说:“已经选完了。”韩阳急切地问:“选得怎么样?”韩玉林不以为然说:“正在统计票呢。北京阜外医院已经联系好了,明天就转院。有些事情必须和县医院再联系一下,准备准备。”李桂花叹了口气说:“我病得真不是时候,这你能去吗?”韩玉林笑了笑说:“既然老乡已联系好医院,就不能再耽误。选举不管什么结果我都去,安排好马上回来。”李桂花还是担心说:“这能行吗?”韩玉林毫不犹豫地说:“行。统计完选票就知道了。选上呢,说明员工信得过咱,工作各方面照旧;选不上,说明咱威信不高,咱就退下来那更没挂牵了。不论什么结果我都陪你去,不能含糊。”停了一会儿,他继续说,“我感觉……选票应该没问题吧。” 说到这儿,他像小孩子一样笑了笑。 医生对韩玉林说,根据李桂花的病情,到北京很有可能做心脏手术。韩玉林又向医生询问了一些心脏手术的问题,刚回到病房,忽然医院办公室的人来找他,说公司来电话,有紧急情况让他马上回去。 那时,旺城刚用上“大哥大”,使用“大哥大”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只有个别人刚刚享用,韩玉林还没给自己配上。他听了心里一惊,什么紧急情况?有工作组统计选票,能出什么情况?要是通知回去听结果,也没有必要传话有紧急情况呀。他眨巴着那双浓眉下的大眼思索着,像是刚进入战场就闻到了火药味。在这敏感时期不敢怠慢,他嘱咐韩阳去北京需要准备的几件事,马上叫着司机杨磊向公司赶去。 韩玉林还没到公司,就远远看到大门前有些人,再走近一看,大门紧闭着。里边人声嘈杂,外边都是过路人,停下想来看热闹的。杨磊上前踹了几脚大门,里面根本没有理会。他又回到车上按响了喇叭,院内依然吵吵嚷嚷。 韩玉林对杨磊说:“我托你爬到门上,告诉他们马上开门。”小杨使劲一跳,抓住大门的上沿,又一使劲探出头向里边喊:“韩总回来啦……快把门打开……”听到小杨的喊声,里边的吵嚷声停顿了一瞬间,然后有人喊了起来:“韩总回来啦……韩总回来啦……” 马凯和听到韩总回来要求开门的喊声,就像掉进枯井后,突然听到有消防队员喊他的名字一般,立刻打起精神。他伸长脖子,大声嚷嚷着:“韩总回来了……韩总要求开门,快打开吧,快打开呀……” 安小飞和杜洪相对看了一眼,脸上没有反应,依然没有去开门。马凯和朝着安小飞喊:“韩总要求开门。快开门,快开门哪!” 大家把目光都转到安小飞身上。安小飞扫了一眼人群,那眼神是为自己的头脑按下了快速反应键,急速思索着。把门打开呢?还是继续僵持下去?若是平常,当然会按韩总的意思把门打开了。可是今天,门开了,人走了,那选票可也跟着走了。选举到底是怎么个结果?突然停下计票里面有什么猫腻?不仅安小飞,商世玉、杜洪……还有很多人,应该都在这么想,门无论如何不能开。 安小飞、杜洪还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马凯和张牙舞爪,左手托着右手的手背使劲拍打着,发出啪啪的响声,像个疯子大声喊:“连韩总的话都不听了,连韩总的话都不听了!” 韩玉林看着大门迟迟不肯打开,就让杨磊把门卫的窗子推开了。他从窗户挤进,走出门卫。 马凯和见了韩玉林,家犬见主人般亲昵的样子抢上前去,急切地说:“韩总,王主任他们要回机关,工人们堵着不让走,快让他们把门打开!”商世玉也很快跟了上去,他凑到韩玉林的耳朵前,大鼻子差点戳到韩玉林的脸上。声音不大,但足以让他听得清楚,把大概情况作了汇报。韩玉林看了商世玉一眼,他听明白了,但面无表情,样子像什么也没听见。他问:“王主任在哪儿?” 王连灵一直坐在车里,他没让车子靠近大门。野兽遇见猎人,远远看着动静呢。这时王连灵见韩玉林朝他的车子走来,便使劲儿推开车门,噌地蹿出车外,还不失上司派头大声教训说:“韩玉林,你怎么管理的你的公司,竟敢阻挡工作组出门!” 韩玉林看到王连灵本来狼狈不堪,还故意耀武扬威,心中不免泛起一股厌恶之感。他看到王连灵和工作组的人完好无缺全在这里,就放心了。但他还是没说话,还是像什么也没有听到,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把门打开,让他们走。他知道,当前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决不能阻拦工作组的行动。 韩玉林没再和王连灵对话,直冲着安小飞走过去。 “把门打开。”韩玉林板着面孔,语调并不高。 “这?他们计票有问题!”安小飞迟疑地说。 “什么问题不问题,把门打开。” 韩玉林进了公司的院子虽然没有多说话,但一言一行像手机发出了一条又一条的信息,安小飞头脑中的接收键已经全部接纳。从韩总举止表情的信息中,他已经悟出了什么。他想韩总让开门是对的,不能蛮来。 安小飞给杜洪使了个眼色。 大门的锁打开了。 但是,工人们仍然用身体把大门堵得严严实实,每一张脸上都充满了怒气。有的还嚷嚷:“把选票放下再走,把选票放下再走!” 韩玉林看到这些,又激动又着急。他挥起双手让大家安静下来,然后平静地对大家说:“大家听我的,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都要相信县委、县政府,相信组织。坦坦荡荡,遵纪守法,是四铁员工的风格。我们不做违背四铁品德的事情。公道总会有的!” (摘自《庭院深几许》,李风军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12月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