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12世纪20年代,辽王朝(曾称作契丹国)行将覆灭之时,在黑龙江上游鄂嫩河畔一片湿地的旁边发生了一场达斡尔族人和金人的血战。 刀枪撞击,哀角长鸣。一大队明盔亮甲的金人士兵,正围着一小队达斡尔族的甲士在缠斗。他们刀枪齐举,捉对厮杀着,或两下里相互混杀乱砍着,战斗已经到了胶着状态:人仰马翻,互有流血和伤亡,打得难解难分。 那个骑着铁青马,手持镔铁长矛,虽然穿一身皮甲却只戴一顶简易头盔的青年勇士布尔德,在两马交错时,向那个金人老将虚刺一矛,在回马的夹当,对他一抱拳说:“老将军请住手!我们的莫昆达,要我向你再一次转达:达斡尔族向北迁移,说明已经是退出国事,只求去外兴安岭下找一处自己族人能过上温饱生活的地方,请不要一再阻碍我们。否则这样打下去你们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那个蓄着胡须的金将,只是略作沉思就执拗地回说:“除非你们缴械投降!特别是你们这些拔里氏,不要抱有什么侥幸心理。” 布尔德愣了一下然后喝说:“那就拿命来!达族语言中没有投降这句话。” 两个对手这时因话不投机,又是刀矛并举二马盘旋交错。蓄胡子金将狠狠砍了布尔德一刀,被他轻轻用矛杆一搪,就架开了,而他回手刺了老家伙一矛,老家伙没敢接招,却吃力地纵马躲开,立刻感到了沉重。他这回才知道遇见真正的对手了。 乌·布尔德二十五六岁,在本族中是有名的大力士,而且武艺和车艺双超群,他的一杆镔铁长矛使出去,就像蛟龙戏水一般,神出鬼没的招数变化多端,使人眼花缭乱难以提防。方才因为莫昆达有话要他向敌人转达,才及早脱离战场,所以他在说话前,自然要收敛些自己的力量。但那老家伙却误以为布尔德只是个毛头孩子,错误地估计了对手,现在真正打起来,他只能招招架架了。只几个回合,他就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这时金兵中有个长瓜脸骑白马的士兵,他见长官有些不是敌人的对手,也就打马加进来变成了二打一。 好个布尔德,在两个敌人刀枪齐下时,全无惧色,一杆长矛,长刺短挑左右逢源,就像一轮风车般箭穿不透,水泼不进,不给敌人任何破绽。 又是几个回合后,在三马交错中,他看出那个老家伙已经力竭,遂故意诱他贪功,把脊背留给他,打马佯装而去。老家伙果然举刀追过来,想狠狠劈他一刀。不妨那个狡黠的年轻武士顺着马尾递出长矛,等待老将渐渐临近,他猛地回身就给老将一矛,刺他个穿胸坠于马下,再随着抽矛一搅,老将就血喷如注,一命呜呼。 那个长脸士兵大骇,打马想要溜走。青年勇士哪里肯饶,又一个连环枪使出来,也让他落于马下,当即让他的魂去追随他的长官了。 这一下,阵仗上形势大变,原来是金兵围杀迁移的车队,现在是车队掩杀金兵。不多时大队金兵就被打得七零八落了。 布尔德到底年轻,忘了穷寇莫追的道理。他也在贪功,想把敌人趁早赶开,遂纵马紧紧赶杀金人,却中了扼守高地的敌人一箭。他只好伏在马鞍上跑了回来。这一下不仅使家人大骇,族人情绪也低落了。车队只好鸣金收兵,急急脱离阵地。因为车队中大多数车轮半没水中,而且多被淤泥杂草糊着,难以行动,人们只能纷纷弃车逃命,慌乱中误闯入一片水中高地。直到前边有些羊跌进深水里,立刻被卷得无影无踪,把许多老人妇女都吓得绝望地哭叫起来,车队这才止步。乌氏莫昆达桑德布不得不下令宿营。因有沼泽阻隔,金兵还不能立即包围上来,但车队却被困于四周无边污水和林立塔头之中。这是迁移中的乌氏族人一直极力回避的情况,却终于还是发生了。 乌·布尔德的父亲是六十多岁的老车匠乌·阿克顿,他不教布尔德的母亲和媳妇走近布尔德身边,自己亲自为儿子拔去箭镞,又怕箭上有毒,用嘴在儿子伤口处吮咂多次,觉得已无大碍时才给他涂上红伤药膏,又仔细地替他包扎好。 这是一行长长的达斡尔族人迁徙车队,是由长城脚下那个荒凉的叫热河的地方出发,和追杀他们的金兵且战且走,向着西北方向,向外兴安岭迤逦而去。路上因为常遇雨天和沼泽泥泞,众多车轮都被草缠泥糊,移动艰难。因须常常停下除掉车轮上的泥草,所以行走很缓慢,总是甩不掉金兵的左一次右一次围困。 10世纪至12世纪,他们的辽王朝曾与宋朝并立兴盛百余年,后来却衰败了,和东北新兴的称为“金”的女真人在辽中地带争地盘,经过几场大厮杀和较量后,败下阵来。乌氏作为这个王朝的望族之一,为避金人魔爪,只好远遁他乡。他们听说外兴安岭和贝加尔湖流域,不仅有铁矿,而且有银山,山上苍松白桦林立,河流冲积洲面积既宽又阔,从而可以游牧和开垦田园。但他们因在金兵干扰的慌乱中弄错了方向,误将鄂嫩河当作石勒喀河,向大小肯特山方向奔去,更因误走湿地,车轮屡被淤泥加茅草塞住难以转动,行走异常缓慢,屡屡被金兵赶上包围,苦苦地拼杀着。 老车匠刚刚为儿子的箭伤包扎停当,莫昆达桑德布就带着氏族雅达干乌·罗罗前来为布尔德疗伤,见他父亲已为青年勇士处置完毕,就对老车匠道歉说:“这一切都因为那些该死的高车轮子不肯转动所误。我悔不听你先改进高车后再走的建议,现在悔之莫及了。”老车匠说:“高车的结构过于简单,也过于原始,但族人大迁又时刻离不开它,改进它是早晚的事。”桑德布叹息说:“可惜为时已晚。”老阿克顿说:“只要有族人在,又有决心,多久都不晚!”桑德布发誓说:“如果能逃出这片毛乌苏,甩开这伙金兵,一定要首先改车,并给车匠优厚待遇,包括改造权和保存秘籍权。” 后来他们果真在跨越腾汲斯海先来这里的鄂温克人(原称沃沮人)的帮助下,走出毛乌苏困境。鄂温克人还腾出一块居住场地使他们安顿下来,帮助他们进行了艰难的车改。他们寻寻觅觅,在山上白桦林后边找到多年生的黑桦做毂,将原始的轴转高车,变为毂转高车,对古高车做一个根本改变。几千年高车一直处于原始状态中,两辕压一根车轴,还要它转动,其运载量是很有限的。改造让车轴不动,同样的装载量,车轴却将牵引力传导至两端车轮旋转。既增加载重量又变得灵便快捷,这是一个根本改变,因而受到先来的各族居民的普遍欢迎。因为原始高车的诸多弊端,已经困扰北方各个民族上千年时间了。 前边这场战斗和高车改造,是高车十四代传人、海牙屯吴家大掌柜吴海山的妻子安代儿写在纸上的故事,是她为吴家写的《高车传》的开头部分。 安代儿是吴海山的填房,她原是齐齐哈尔城内原协领安庆之女,她上过几年女学堂,会写折子,会打算盘,是个不错的女才子。只是她红颜薄命,她的第一个丈夫游手好闲,以后又追求戎马生涯,给张作霖领兵当个副营长。原指望掌握再大一点兵权,不料在直奉之战中,冲上前阵夺功,竟被乱枪打死了。那时吴家的高车刚刚在嫩江流域走红,吴海山作为新发财主,而且新伤家口不久,在他去齐齐哈尔销售高车时,有人给他们从中做媒,他就看中了她。安代儿只有三十多岁,人虽不够漂亮,脸上还长着一小块美人痣,却气质大方,手笔相应,写出的蝇头小楷娟秀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吴海山一眼相中她,就带回家来。吴海山原想让她当吴家的管家,但这计划不成,因这几年他嫂子死后,家事都是二弟妻子——他弟妹苏·维尔金来管,管得也算井井有条。他为避免家庭风波,回来就压根儿没提这事。 没用安代儿的算盘,却用了她的笔杆子。红袖添香,为他们家修家谱,完成他多年的夙愿。其实那也是因吴海山不识字。家谱被她几天就填写完毕。这才引起为吴氏高车家族立传的建议,家人聚议:想从一祖阿克顿写起,直写到十四传的今天。因达斡尔族没有文字,有的就是片段口头故事,只好由家人兄弟子侄们口述,谁想起来谁就来讲,她做记录,再进行整理,加入一点想象和发挥,再念出来,居然很动听。上边这一段,原本就是吴海山自己讲的故事,被妻子整理出来,他却要经常听一听,有点百听不厌的味道,说是有点像听乌春(注:达斡尔族的说书形式)那样,很动听,并给段子起名叫《吴二祖苦战毛乌苏》。 上述故事,是昨晚睡觉前,半老徐娘的妻子按婚后习惯,在枕头上给年近花甲的丈夫,当作一种讨娇礼物来念的。因他每听必先听这段,她就特意满怀激情地从头给他诵读,读完,问他还有何高见,他没有回应。推他一把,却发现他睡着了。她戏弄地狠捏了他鼻子一把,他这才醒过来,说道:“我太累了,能否让我睡一小会儿?” (摘自《高车家族往事》,冯国仁、冯宏宇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11月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