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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文化视野中《汉书》文本的形成(4)

http://www.newdu.com 2018-09-28 《文学遗产》 陈君 参加讨论

    四、“双轨制”:两汉历史的衔接问题
    《汉书》将西汉末代皇帝孺子婴的史事载入《王莽传》而非《平帝纪》,曾遭到刘知幾的批评。《史通·编次》:“况神玺在握,火德犹存,而居摄建年,不编《平纪》之末;孺子主祭,咸书《莽传》之中。遂令汉余数岁,湮没无睹,求之正朔,不亦厚诬?”其实,这个问题非常复杂,不仅是刘知幾所说的正朔问题,还牵涉《汉书》叙事起止及两汉历史如何衔接的问题。在这一问题上,班固的叙述策略十分高明,以“双轨制”的办法巧妙地实现了两汉历史的衔接。
    《汉书》叙事的时间范围不仅限于汉代,如《食货志》《刑法志》《地理志》《沟洫志》《礼乐志》《郊祀志》《古今人表》(27)等起于上古三代,刘知幾《史通·断限》所云“纪传所存,唯留汉日;表志所录,乃尽牺年”,说的就是这个情况。而班固记录汉事的止年尤其值得注意,据班固自己所说,《汉书》叙事,“起元高祖,终于孝平王莽之诛,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汉书》卷一○○下《叙传下》,第12册,第4235页)。“起元高祖”,即汉高祖元年——公元前206年,“终于孝平王莽之诛”,从字面上来说,即是王莽被杀的地皇四年——公元23年。从高祖元年到地皇四年,共计229年,班固所说的“二百三十年”可以视为约举成数。但“二百三十年”这个年数还有另外一种理解,值得注意。从《汉书》卷二一下《律历志下》文末所载来看,班固有意将西汉历史的年限划在汉元年(前206)至更始二年(24)之间:
    平帝,著《纪》,即位元始五年,以宣帝玄孙婴为嗣,谓之孺子。孺子,著《纪》,新都侯王莽居摄三年。王莽居摄,盗袭帝位,窃号曰新室,始建国五年,天凤六年,地皇三年,著《纪》,盗位十四年。更始帝,著《纪》,以汉宗室灭王莽,即位二年。赤眉贼立宗室刘盆子,灭更始帝。自汉元年讫更始二年,凡二百三十岁。
    光武皇帝,著《纪》,以景帝后高祖九世孙受命中兴复汉,改元曰建武,岁在鹑尾之张度。建武三十一年,中元二年,即位三十三年。(第4册,第1024页)
    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汉书》叙事包括的“二百三十年”,是“自汉元年讫更始二年”,新莽十四年和更始帝两年的统治都被涵盖在内。《史通·外篇·杂说上》“诸汉史”条云:“《汉书》断章,事终新室。如叔皮存殁,时入中兴,而辄引与前书共编者,盖《序传》之恒例者耳。”“事终新室”的说法,显然不尽准确。
    《汉书·律历志》计算清楚的“年数”,说明西汉末年“更始”帝的存在并不是可有可无的问题。的确,“更始”帝以及“更始”年号都明确地出现在《汉书·王莽传》里。《汉书》卷九九下《王莽传下》王莽地皇四年:“汉兵乘胜遂围宛城。初,世祖族兄圣公先在平林兵中。三月辛巳朔,平林、新市、下江兵将王常、朱鲔等共立圣公为帝,改年为更始元年,拜置百官。”(第12册,第4180页)叙事中出现了“更始元年”,随后则继以(更始)二年:“二年二月,更始到长安,下诏大赦,非王莽子,他皆除其罪,故王氏宗族得全。三辅悉平,更始都长安,居长乐宫。府藏完具,独未央宫烧攻莽三日,死则案堵复故。更始至,岁余政教不行。明年夏,赤眉樊崇等众数十万人入关,立刘盆子,称尊号,攻更始,更始降之。赤眉遂烧长安宫室市里,害更始。民饥饿相食,死者数十万,长安为虚,城中无人行。宗庙园陵皆发掘,唯霸陵、杜陵完。六月,世祖即位,然后宗庙社稷复立,天下艾安。”(第12册,第4193页)有意思的是,班固丝毫不提东汉光武帝(世祖)的年号“建武”,在文中出现的“明年夏”,很巧妙地回避了东汉。
    为了在《王莽传》中完成两汉历史的衔接,班固不得不推出“更始帝”。但即便如此,他对光武帝刘秀的维护仍是非常突出的,如称“更始帝”刘玄并不称名,而是称作“世祖族兄圣公”,可见班固有意要突出东汉皇权的合法性。《汉书》关于光武帝刘秀的记载虽然不多,但非常显眼,特别是昆阳之战中的英勇表现,《汉书》卷九九下《王莽传下》:
    王莽地皇四年四月,世祖与王常等别攻颍川,下昆阳、郾、定陵。莽闻之愈恐。遣大司空王邑驰传至雒阳,与司徒王寻发众郡兵百万,号曰“虎牙五威兵”,平定山东。得颛封爵,政决于邑,除用征诸明兵法六十三家术者,各持图书,受器械,备军吏。倾府库以遣邑,多赍珍宝、猛兽,欲视饶富,用怖山东。邑至雒阳,州郡各选精兵,牧守自将,定会者四十二万人,余在道不绝,车甲士马之盛,自古出师未尝有也。
    六月,邑与司徒寻发雒阳,欲至宛,道出颍川,过昆阳。昆阳时已降汉,汉兵守之。严尤、陈茂与二公会,二公纵兵围昆阳。……会世祖悉发郾、定陵兵数千人来救昆阳,寻、邑易之,自将万余人行陈,敕诸营皆按部毋得动,独迎,与汉兵战,不利。大军不敢擅相救,汉兵乘胜杀寻。昆阳中兵出并战,邑走,军乱。大风蜚瓦,雨如注水,大众崩坏号呼,虎豹股栗,士卒奔走,各还归其郡。邑独与所将长安勇敢数千人还雒阳。关中闻之震恐,盗贼并起。(第12册,第4182-4183页)
    如何让西汉与东汉在时间上紧密衔接,是班固不得不考虑的问题,其中不仅是“更始”帝刘玄,还包括许多具体的技术问题。我们甚至可以假设,《汉书》中的西汉年数可能存在一个显隐并用的“双轨制”:显的是西汉帝纪,共十二世,这是一个大致的、简单的说法;隐的是西汉年历,共二百三十年,包含着“更始”在位的两年,这是班固为衔接两汉所特别采取的叙事策略。
    《汉书》纪传的安排,也显示了这种“双轨制”的存在。如“十二纪”,是西汉帝系的显性存在,而列传特别是《王莽传》则揭示了两汉历史的一种隐性链接。在整部《汉书》中,《王莽传》所占篇幅很大,将王莽从兴起到崛起再到篡位的过程一一描述出来。编年叙事的《汉书·王莽传》,并非王莽一个人的传记,其性质相当于新莽本纪,它不仅记载了新莽一代的诸多历史事件,而且许多重要人物(如刘歆、严尤等)的事迹(或者说是传记)也都被编入其中。《王莽传》可以视为新莽一代的编年体断代史。
    西汉最后阶段所发生的历史事件,被记录在《汉书》的《平帝纪》与《王莽传》中,二者都是编年叙事,且在时间上有重合之处,即平帝即位后元始元年(1)至元始五年(5)之间。二者对照可以发现,《平帝纪》事迹少,而《王莽传》事迹多,“元始”年间叙事的中心显然是《王莽传》而非《平帝纪》。如《平帝纪》的叙事带有跳跃性,许多历史事件只在《王莽传》中被记述。《汉书》卷一二《平帝纪》叙元始五年事迹:
    (元始五年春正月)羲和刘歆等四人使治明堂、辟雍,令汉与文王灵台、周公作洛同符。太仆王恽等八人使行风俗,宣明德化,万国齐同。皆封为列侯。征天下通知逸经、古记、天文、历算、钟律、小学、《史篇》、方术、本草及以《五经》《论语》《孝经》《尔雅》教授者,在所为驾一封轺传,遣诣京师。至者数千人。闰月,立梁孝王玄孙之耳孙音为王。
    冬十二月丙午,帝崩于未央宫。大赦天下。有司议曰:“礼,臣不殇君。皇帝年十有四岁,宜以礼敛,加元服。”奏可。葬康陵。诏曰:“皇帝仁惠,无不顾哀,每疾一发,气辄上逆,害于言语,故不及有遗诏。其出媵妾,皆归家得嫁,如孝文时故事。”(第1册,第359-360页)
    元始五年是《平帝纪》的最后一年,叙事从春正月及闰月直接跳到了冬十二月丙午平帝驾崩,时间跨度很大。而在《平帝纪》中班固则多处运用了“互见法”,如《汉书》卷一二《平帝纪》:“元始元年春正月,越裳氏重译献白雉一,黑雉二,诏使三公以荐宗庙。群臣奏言大司马莽功德比周公,赐号安汉公,及太师孔光等皆益封。语在《莽传》。”(第1册,第348-349页)“(元始)三年春,诏有司为皇帝纳采安汉公莽女。语在《莽传》。”(第1册,第355页)这些具体的史实多是直接在《王莽传》中叙述(28)。
    在西汉历史最后阶段的叙述中,班固重视《王莽传》而非《平帝纪》,别具深意——因为班固让《王莽传》承担了两汉历史衔接的重要使命,而《平帝纪》则无法承担这一任务。《汉书》传记部分的最后三篇《外戚传》(王莽亦出身外戚)、《元后传》(元后为外戚王氏兴起之关键)、《王莽传》,步步深入,揭示了西汉之何以亡,以及亡于何人之手。除了这层历史的深意,《汉书·王莽传》的设立与写作,还承担了另外一个具体的使命,那就是实现西汉与东汉的历史衔接。正如秦汉之际的政治更嬗离不开“楚”这个环节(司马迁《史记》的《楚世家》《项羽本纪》以及《秦楚之际月表》,承担的就是这个写作任务),两汉历史的衔接也离不开“新莽”这个过渡政权,此亦《汉书·王莽传》的使命之一。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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