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代的官年与实年现象 清承晚明之风,官年、实年的不符现象极为普遍,同样是官场上的一大恶俗,以至不断被口诛笔伐。兹举数例。顺治十二年上谕礼部云: 朕惟人臣事君,勿欺为本。近来进呈登科录及乡、会、殿试等卷,率多隐匿年岁,以老为壮,以壮为少。国家开科取士,本求贤良,进身之始,即为虚伪,将来行事可知。更有相沿陋习,轻联同宗,远托华胄,异姓亲属,混列刊布,俱违正道。朝廷用人,量才授任,岂论年齿家世乎。今科进士登科录及以后各试卷,务据实供写,其余陋风,悉行改正,毋负朕崇诚信、重廉耻至意。(49) “率多”二字,已点出官年现象的严重性,以至于要专门下诏礼部,要求整顿。实际上积重难返,收效甚微,在成书于康熙三十年的《池北偶谈》中,王士禛这样感叹康熙朝的官年风气: 三十年来,士大夫履历例减年岁,甚或减至十余年。即同人宴会,亦无以真年告人者,可谓薄俗。(50) 不仅汉族士大夫恶习难禁,而且此风渐染至汉军八旗。雍正五年十月上谕曰: 初十日奉上谕:朕览文武官员履历,开栽年岁,多有不实。或年岁本少而增之为多,或年岁本多而减之为少。此种陋习,汉人最甚,近来汉军亦渐有之。惟满洲官员皆系真实年岁,无意为增减之事。至于外省文武,则年岁不实者尤多,此甚无益而可笑也。国家用人,惟论其才力之可以办事任职,原不以年岁之老少为重轻。如老成望重之人,宜于居官服政,年岁虽多而精神尚健,即属可用之员;若年虽未老而志气委靡,则不可用,是多者不必减之为少也。少年精壮之人,宜于効力宣劳,年虽尚轻而办事勤敏,亦属可用之员;若年齿虽大而才具庸劣,则不可用,是少者不必增之为多也。人之立身,事事皆当诚实,岂可渉于欺诈。彼增减年岁者,无益于功名,而有关于品行,不可习为固然也。今朕特为训谕,凡各官从前之年岁不实者,俱着即行改正,令以实在年岁开明注册,嗣后文武官员倘仍行增减,甘蹈欺隐之习,则其人甚为无耻,而不足责矣。(51) 但雍正帝可堪告慰的“满洲官员皆系真实年岁”,后来也被打破。如满洲镶黄旗人完颜崇实,据其自订年谱生于嘉庆二十五年(1820),但其朱卷却填写为道光辛巳(1821)七月十八日;志锐,与光绪帝之珍、瑾二妃兄弟行,《清史稿》、《清故伊犁将军文贞公行状》均载其卒时年六十一岁,志锐卒于宣统三年十一月十九日,其当生于咸丰辛亥(1851)(52),与朱卷所载生于“咸丰癸丑年(1853)四月二十五日”减少了两岁。两人均依汉族习俗有所减岁。(53)另外,雍正帝的上谕里还透露出文武官员履历也有增年的现象,其原因无外乎我们在明代部分分析过的那样,都是求名逐利而为。 科举中的增年则主要以年迈的考生居多。清代为了安慰落榜士子,逐渐形成一套对老年考生的恩赏制度。(54)如乾隆二十六年逢皇太后七十寿诞,“特开万寿恩科。所有应试举子年在七十八十以上者。虽未经入彀。而耆年宿学。恭遇盛典。宜沛渥恩。”于是八十以上的会试考生俱赏给翰林院检讨职衔,七十以上的会试考生俱赏给国子监学正职衔。(55)乾隆五十五年谕:“据知贡举铁保、姜晟奏:本年会试举子内,九十岁以上者四名,八十岁以上者七十三名,七十岁以上者二十四名,皆三场完竣,未经中式等语。本年届朕八旬,特开万寿恩科。各省举子年老应试者至一百余人之多,庞眉皓首,踊跃观光,洵为升平盛事。”于是各赏给都察院都事职衔、国子监典簿职衔、国子监学正职衔、翰林院典簿职衔不等。(56)乾隆年间还多次恩赏年迈的乡试考生,一般是七十岁以上赏给副榜,八十岁以上赏给举人。如乾隆四十五年,谕:“应试士子内,有年八十、九十以上者,三场完竣,榜发未经中式,念其踊跃观光,至老弗衰,宜沛渥恩,以广化泽。”于是所有年八十以上的落第考生及副榜考生俱加恩赏给举人,一体会试。(57)乾隆六十年,对163名七十岁以上未中的乡试考生,八十以上者“俱着加恩赏给举人,准其一体会试”,七十以上者“俱着加恩赏给副榜”。(58)恩赏制度诱惑下,七十岁以上考生未必实年如此,多有妄增年龄所致的现象。《凌霄一士随笔》载道光间福建学政彭蕴章曾发布告示禁童生假称年老,认为这类现象出于“冀藉笃老为宗师所怜,易于见录,而乡闱观光,亦复可以耄龄邀恩赐举人之荣也”。(59)张之洞光绪元年任四川学政时曾著《輶轩语》,其中《语行第一》之“戒侥幸”条云:“童试多有年才五六十,而填注八九十者,希图幸进,便可迭叨恩榜,坐致词林,以吓愚蒙,为患乡里。”(60)李慈铭光绪六年应礼部试时,也说:“近来风气,老困童子试者,往往冒增年岁至二十余年,夤缘入学,或捐监生,以冀恩泽。故各省乡试后,大吏奏年老举人,动至数十,公然诬妄,不为怪也。”(61)说明此种现象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李慈铭的话里还透露出此类增年除自己主观欲望外,还有各省官员的推波助澜。刘声木曾对张之洞“戒侥幸”条加按云: 每科各省乡试发榜后,凡未中式之卷,俗谓之落卷,尽拆弥封,发还本县学官,再由本人领取。内监试各官,多有好行其德,每为之代加年岁,譬如年本五六十,代加至七八十,冀邀恩榜,有多至百余卷者。先文庄公历任赣、浙、蜀三省监临,皆是如是。内监试来告,谓为例行公事,不妨宽以邀恩。先文庄公谓:“例事固不可废,为朝廷慎重名器,亦不可太滥。”虽量为裁制,终亦不能尽废也。”(62) 因为地方官员同样需要笼络当地士子人心和稳定社会秩序,于是形成了一种合谋,使此风于有清一代,不能止息。不过具体到士子的正途科考,从清朝开国直至清季,则绝对是以减岁为主。乾隆三十六年曾下诏云: 且生员报考时,豫为将来筮仕计,减少岁数者,十居八九。旧册具在,历历可徵。(63) 这是就乡试而言,而会试减岁势必更甚,这从我们对相关乡会试朱卷的统计中亦可看出(64)。顺、康、雍、乾、嘉五朝现存朱卷数量虽然较少,但不乏官年减岁现象。如康熙四十二年进士吴瞻淇,朱卷载其生于康熙十八年己未四月十三日(1679),而实年生于康熙七年戊申生(1668),竟减了十一岁。康熙五十一年进士谢济世,朱卷载其生于乾隆癸酉年(1693)十二月二十六日,而据碑传,实年生于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减了四岁。再如乾隆十七年进士邓梦琴,朱卷载其生年为雍正四年丙午年六月二十九日(1726),而其实年为雍正元年癸卯生(1723),减了三岁。又如嘉庆十年进士彭浚,朱卷载其乾隆三十八年癸巳七月十九日生(1773),而实际生于乾隆三十六年辛卯(1771),减两岁;嘉庆二十五年进士张祥河,朱卷载其乾隆五十二年丁未正月十四日生(1787),而实际乾隆五十年乙巳生(1785),亦减两岁;同科进士陈銮,朱卷载其乾隆五十五年庚戌四月二十九日未时生(1790),而实际乾隆五十一年丙午生(1786),减四岁。此还仅就会试朱卷而言,若加上五朝的乡试朱卷,减岁现象实不容小觑。 道光以降,直至光宣,中央控制能力逐渐下降,世风不竞,科举中减岁更加盛行。此期朱卷留存于世和能考知实年者较多,据笔者统计,其中官年减岁者居然占据多数比例。人们对此似乎司空见惯,连皇帝都安然处之,甚至就此话题与官员拉起家常。如俞樾,登道光三十年进士,咸丰五年八月简放河南学政,蒙恩召见,其自记云: 赴宫门谢恩,蒙召见一次。问及臣年,奏曰:“三十五岁。”上问:“是实年否?”奏曰:“是。”按,宋岳珂《愧郯录》云:“士夫相承,有官年、实年之别,间有位通显或陈情于奏牍间,亦不以为非。”是官年、实年宋已有之。是岁余实年三十五,官年则未及此也。(65) 咸丰帝能直接询问“是实年否”?可见官年问题已经成为官方不必回避和可以被官方容忍的事情了。按《曲园自述诗》云其“生于道光元年十二月二日”,至咸丰五年确系三十五岁。但他又说“官年则未及此”,《道光三十年庚戌科会试同年齿录》载俞樾生于道光五年乙酉,此即其官年无疑,比实年减了四岁。邓华熙系咸丰元年(1851)辛亥科举人,光绪间曾官湖北布政使、江苏布政使、安徽巡抚、山西巡抚、贵州巡抚等职。其日记中记载了光绪二十二年和光绪二十六年两次陛见的经过: [光绪二十二年九月十四日(1896年10月20日)]丑正入朝,暂至内务府朝房等候。少顷,入帘门内小屋。卯正传入乾清宫西暖阁。宝座前跪请圣安,免冠叩谢天恩,毕,步至御案旁跪。上问:“走了多少天?”奏云:“走了二十余日。八月廿一自苏州启程,昨日到京。”……又问:“尔年纪。”奏云:“臣官册填六十七,实年七十。” [光绪二十六年廿八日(1900年5月26日)]八点钟辰正,起单传出。(召见一人为一起,名曰起单。)予在第一起,崧锡侯第二起,军机第三起。皇太后、皇上同一御案坐于仁寿殿之西间。请安、叩头、谢恩,各如礼。礼毕,起,再跪,听垂询。太后问由那路来,对以航海。……又问曰:“尔年纪。”对曰:“官册七十一,实年七十四。”太后云:“答得好,不似七十岁,五六十样子。”皇太后左顾皇上曰:“尔问他话。”上即垂询:“是否由招商局轮船来天津,一路走得好?”对曰:“托皇太后、皇上洪福,风平浪静。”少息,皇太后言:“尔下去。明天递牌子。”回寓。 君臣双方对此问题都坦然相对,已可见官年风俗浸润之深,顺治、雍正等开国君主革弊易俗之举终致失败。有意思的是,据邓华熙之言,其官年当生于道光十年庚寅(1830),实年当生于道光七年丁亥(1827)。官年与其乡试朱卷履历所云“道光庚寅四月廿四日吉时生”确实相符,但他在皇帝、皇太后面前所言的“实年”也未必是其真实年龄。文廷式遗稿《闻尘偶记》中明载光绪二十二年:“邓华熙、何枢七十三。”(66)据此逆推,邓华熙实际生于道光四年甲申(1824);朱彭寿《清代人物大事纪年》亦云邓华熙道光四年“四月二十四日生”;又云民国四年乙卯(1915)邓华熙卒,“年九十二,谥和简”,由民国四年逆推,亦当生于道光四年(67)。也许道光四年是其注册童生试时的真实年龄?真是扑朔迷离!而像邓华熙一样,由晚清进入民国的诸名人中,官年小于实年者亦不在少数,如缪荃孙、沈曾植、张謇、熊希龄、曾朴等,余风所煽,至今未息。其背后的文化心理,实在耐人寻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