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本文将汉语中主要用于诗歌的一部分词汇定义为“诗语”。汉语“诗语”包括三种类型:形容词中的叠音词和联绵词;藻饰性词语;由常用词组合而成的更为普通的诗语。汉语“诗语”中有一部分成为通用词语,乃至进入现代书面语和口语,而不是像欧洲语言中的诗语那样与其他词语形成完全不同的层级。 关 键 词:汉语词汇/诗语/藻饰性词语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魏晋南北朝至唐代诗歌词语演变研究”(16BZW048),清华大学亚洲研究中心项目(2014年)“汉语诗歌词汇研究”。 作者简介:谢思炜,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 一、由词典编纂说起 在翻检英语词典时我们会发现,在词语的文体使用范围(或称语域register)中,与文语、古语、俚语等相并列,还有一类“诗语”(标注形式:poet.或poetic.,英汉词典多标示为单字:诗),说明此部分词汇只限于在诗歌中使用。英语中涉及此概念的表述形式有:poetic words,poetic term,poetic diction。其中poetic diction较为正式。在线版《不列颠百科全书》对此语的解释是:“庄严的、崇高的、非普通的措词,一般认为是诗歌所特有的,不用于散文。”①这种观念的最早起源应追溯至亚里士多德,如他在《诗学》中所说:“风格的美在于明晰而不流于平淡。最明晰的风格是由普通字造成的,但平淡无奇……使用奇字,风格显得高雅而不平凡;所谓奇字,指借用字、隐喻字、衍体字以及其他一切不普通的字。”②英语诗歌曾大量使用前代诗人所使用的措词,并夹杂诸如eftsoons、prithee、oft和ere等古语。后来华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序》中批评这种措词方式“无比愚蠢”,提倡用“人真正使用的语言”写诗。但柯尔律治随后又批评华氏本人最优秀的作品与其理论相矛盾,用其倡导的语言所写的诗并没有达到诗的水平。不过,自浪漫主义诗人后,这种“诗语”在英语诗歌中大为减少。各种英语词典所收录的“诗语”大大少于仍在现代正规致辞中使用的“文语”,而且往往注明现已“罕用”。③ 反观各种汉语词典,从来没有在体例中标示有所谓“诗语”。首先,汉语词典在体例上标示文体语域的做法并不普遍。主要收录古汉语词汇的《辞源》《汉语大词典》的体例中都不包含这一项。只有《现代汉语词典》体例中有此项,但其中只有:<书>(书面语)、<古>(古语)、<方>(方言)等类别,没有所谓“诗语”。在有关汉语词汇和诗歌问题的讨论中,也未见有论者正式提出这一问题。 当然,这种“诗语”并非是英语所独有的。它来自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观念,直接源自拉丁语作家,在其他欧洲语言中也存在。德语中有高雅诗歌语(Dichtersprache,gehoben),在文体层次上高于文雅口语(gehoben umgangssprachlich)。④法语也有语级、语域的区分,在语级中有讲究语言(langue soutenue ),在语域中有文学语言(langue littéraire),词典中同样标注有“诗语”。例如在公文中用mineur指未成年人,而在诗歌中则可用chérubin(小天使)。⑤在欧洲语言之外,日本自万叶时代以后有“歌语”,即通常只在和歌中使用而在散文和口语中基本不用的词语,如“田鹤”(タヅ)就是与“鹤”(ツル)词义相同而只在和歌中使用的歌语。⑥在传统如此悠久的汉语诗歌中,难道就从未有过某种类似的诗学追求和语言现象?其实,针对汉语词汇提出这一问题,绝非别出心裁。一个明显事实是,在现在各种汉语词典尤其是古汉语词典所收词语中,都有一部分来自诗歌。台湾出版的《中文大辞典》明确说明其收词包括“诗词曲语”。新版《辞源》前言说明其体例时也提到“引用诗文”。引诗而不引其他,正因为这些词语首见甚至仅见于诗歌。其他词典对此未加说明,也因为这一点是不言自明的。古代文人对什么词语可以入诗,是颇为讲究的。对于诗歌内部诗、词、曲之间词语使用上的区别,也十分小心。如《白雨斋词话》所说:“昔人谓诗中不可著一词语,词中亦不可著一诗语,其间界若鸿沟。”⑦只是由于词典编纂沿袭旧传统,一向连词类都不标注,在此情况下,对文体语域的辨析自然显得有些多余。现代语法学发展起来后,词类研究比较充分,但就目前情况看,词语语域方面的研究还很不够。一般学者可能受某种观念限制,只承认有所谓“诗的语言”,多从修辞、韵律等方面着眼,很少将讨论下降到词汇层面。反而是计算语言学在处理诗歌语料时不能不面对大量词汇问题,如北京大学计算语言学研究所开发的“古诗计算机辅助研究系统”,从唐宋诗语料中提取了4万多条词汇。⑧有学者认为:“其中有17528条词汇未被《辞源》收录,这些词汇往往就是诗的特殊语言。”⑨这是笔者所见仅有的明确把“诗的语言”定义为一部分词汇的观点。当然,单纯以词典未收录作为“诗的语言”的判断标准,确实有失简单。 追溯词典编纂史,更不能不提的是,中国古代早有一类专门为诗歌等韵文写作编纂的辞书,其中就收录了很多这种“诗语”。其集大成者就是清康熙年间奉谕由张玉书等人编纂的《佩文韵府》一书。该书对此前的《五车韵瑞》《三体摭韵》等书正讹补阙,其后又由王掞等编成《拾遗》。正集和《拾遗》据称共收录词语60余万条。⑩过去人们重视此书,一是着眼于其分韵隶事、便于查找典故和语源的功能,再有就是它收集了大量自先秦至清以前各类文献中的词藻用例,尤以见于诗歌(含赋、词等)作品者为多。这些词藻用例中的很大一部分,按照词典编纂标准来说可能不足以立为词目,(11)所以不被古今其他词典收录,也不入词汇考释和研究者的法眼。但它们与已收入各种词典、同样采自诗歌的词语之间的区别,往往只是凭人们的“词感”、对两字组合后自由程度的感觉,很难说其间真正有一个判定词汇的标准。必须承认,能否成为常用词语或“正式”词语,有很多无理据的偶然因素存在。例如杜甫诗“上有蔚蓝天”,旧注说是用《度人经》天名隐语,也有的说不过是“茂蔚之蓝”的意思。宋人仿之,有“水色山光共蔚蓝”之句,被批评为错用。(12)后代也有人批评杜诗杜撰。但正是这样一个来源不明的词,反而成为“正式”的词典词,又因反复被使用而成为常用词,连小学生作文都会用。 下面我们以《佩文韵府》中“鸢”字条为例,来看看其中收录的词语: 鸣鸢、载鸢、乌鸢、飞鸢、射鸢、风鸢、纸鸢(以上正集);朱鸢、鹰鸢、木鸢、收鸢、两鸢、鸱鸢、没鸢、辞鸢、双鸢、跕鸢、雕鸢、晴鸢、寒鸢、冻鸢、孤鸢、惊鸢、饥鸢、苍鸢、暴鸢(以上增补) 共26个两字目词(另有三字目词:古木鸢、长爪鸢、投村鸢,从略)。其中朱鸢为交趾地名,见《汉书·地理志》。暴鸢是《史记·穰侯列传》中人名。其他鸣鸢、载鸢出《礼记》(见《曲礼》)“载鸣鸢”,《韵府》引庾信《苦热》诗及《马射赋》用例。乌鸢出《周礼》(见《夏官·射鸟氏》),《韵府》引柳宗元、苏轼诗用例。飞鸢、跕鸢用《后汉书·马援传》典故。飞鸢及射鸢条,《韵府》又引《隋书·崔彭传》及《列子》(见《汤问》)记事。飞鸢又引王胄《白马篇》。跕鸢引杜甫诗用例。风鸢引《新唐书·田悦传》记事,又引《东观馀论》用例。纸鸢引《独异志》和《续博物志》记事,又引徐夤诗用例。鹰鸢引《后汉书·盖勋传》和《荀子》(见《法行》)。木鸢见《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又引朱超诗用例。收鸢引《七命》(张载)。两鸢引刘桢诗。鸱鸢引鲍照诗和李白乐府。没鸢引庾信《哀江南赋》。辞鸢引卢照邻《秋霖赋》。双鸢引李白诗。雕鸢引李商隐诗。晴鸢引陆龟蒙诗。冻鸢引苏轼诗。孤鸢引孔平仲诗。惊鸢引张耒诗。饥鸢引陆游诗、刘因诗。苍鸢引吴海《游鼓山记》。(13) 以上26个词,除朱鸢、暴鸢两个专有名称外,射鸢、风鸢、纸鸢、木鸢属记事(或用为典故),载鸢、鸣鸢用经典成语,飞鸢、乌鸢、鹰鸢是见于经史等文献的一般词语(飞鸢亦用为典故),其他14个词均出自诗赋作品(跕鸢为典型的典故词),另有一例出散文作品。(14)鸢是一个不太常用的词,(15)《佩文韵府》中其他常用词所组成的词藻往往几倍、十几倍于此。(16)依此比例推算,在《佩文韵府》的60余万个词中,大约有30万到40万个词是仅见于诗赋作品的词藻,在其他场合基本不会使用,也具有亚里士多德所谓“不普通的词”的特点,这样的词(如果承认它们为词的话)不就是汉语词汇中的诗语吗?在这30万到40万个词中,我们再刷掉一些确实不足以成词或依词典编纂乃至分词标准来看不足以独立的词,按照十取二三的比例推算,也还有十来万个可称之为诗语的词汇;按照十取五六的比例,则有二十来万个诗语。无论怎样计算,其数量都远远超过英语中的诗语,就看词汇学和词典编纂者愿不愿意给它们一个名分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