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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南宋的文章“活法”

http://www.newdu.com 2017-10-22 文学遗产网络版 佚名 参加讨论

    祝尚书
    摘 要:学术界对诗歌“活法”论已有较充分的研究,但对文章“活法”则极少有人论及。事实上,在吕本中诗歌“活法”论的影响和推动下,南宋文章学界一直涌动着主张“活法”的潮流,也许“调门”不如诗界高,但在理论和实践两方面,其势头却一点也不逊色。南宋文章“活法”主要讲为文曲折和圆转,而尤其注意对古文“活法”的发掘,并将它运用到时文写作之中。与诗歌“活法”论一样,这深刻地影响了南宋及以后散文的发展。
    关键词:南宋;文章;吕本中;活法;死法
    南宋高宗绍兴三年(1133),后期江西诗派首领吕本中(1084—1145)作《夏均父(倪)集序》,集中阐述他在北宋末就已提出的诗歌“活法”论。因该序中的“活法”理念也适合文章,故不妨先将它节略引出:
    学诗当识活法。所谓活法者,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是道也,盖有定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则可以与语活法矣。谢玄晖(朓)有言,“好诗流转圆美如弹丸”,此真活法也。近世惟豫章黄公(庭坚),首变前作之弊,而后学者知所趋向,毕精尽知,左规右矩,庶几至于变化不测。[1]
    在序中,吕本中对诗歌“活法”的内涵作了阐述,那就是既要守“规矩”,又要有“变化”。换言之,即诗有“定法”,又无“定法”,无“定法”又有“定法”,“法”在似有似无之间。谢朓(字玄晖)所谓“好诗流转圆美如弹丸”,就是对这种没有定态、变动无常的诗法的形象比喻。据研究,吕本中的“活法”观念源于禅宗[2],而“悟入”则是由禅入诗的途径,目的是要悟出字面之外的道理,这就叫“将死蛇弄得活”。[3]
    吕本中曾说:“作文必要悟入处,悟入必自工夫中来,非侥幸可得也。如老苏(此指苏轼)之于文,鲁直之于诗,盖尽此理也。”[4]吕氏是诗人,他的“活法”论主要针对诗歌,但并不妨碍他将目光同时投向“文”(散文)。从序文可知,吕本中视黄庭坚是诗歌“活法”的样板,而这里他又视苏轼为文章“活法”的楷模。对诗歌“活法”论,学界已有较充分的研究,而对文章“活法”则极少有人论及。事实上,与诗歌“活法”极大地影响了南宋诗歌一样,文章“活法”也深刻地影响了南宋散文的发展,本文试论之。
    一、南宋文坛的“活法”思潮
    我们知道,苏轼尝自评其文,以为“大约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云云[5];又曰:“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6]这些比喻式的论述,无不触及文章“活法”的核心,那就是“变”,而变的结果,便是“活”,故吕本中说苏文“盖尽此(悟入)理”。苏籀尝记其祖苏辙语曰:“予少作文,要使心如旋床,大事大圆成,小事小圆转,每句如圆珠。”[7]可见苏辙与其兄一样,也极重文章活法,对如珠走盘般的孜孜追求,句句都不放过。
    从上引可知,二苏皆深谙文章“活法”真谛,只差用“活法”这个术语。从现存文献看,鲜明举起文章“活法”旗帜的,是南宋初作家张孝祥(1132—1169)。他在《题杨梦钖客亭类稿后》中写道:
    为文有活法,拘泥者窒之,则能今而不能古。梦锡之文,从昔不胶于俗,纵横运转如盘中丸,未始以一律拘,要其终亦不出于盘。盖其束发事远游,周览天下山川之胜以作其气,所与交者又皆当世知名士,文章安得不美耶? 余官荆南,梦锡自交广以《客亭类稿》来,精深雄健,视昔时又过数驿,读之终篇,使人首益俯焉。[8]
    今按:《客亭类稿》,包括《四六编》、《杂著编》、《古律编》,今残存十四卷,杨冠卿(字梦锡,1139—?)撰。孝祥谓其作品“纵横运转如盘中丸,未始以一律拘”,盖就各体诗文而论,显然他的“活法”定义,与吕本中一脉相承。
    庆元间学者俞成在所著《萤雪丛话》卷上写道:
    文章一技,要自有活法。若胶古人之陈迹而不能点化其句语,此乃谓之死法。死法专祖蹈袭,则不能生于吾言之外;活法夺胎换骨,则不能毙于吾言之内。毙吾言者生吾言也,故为活法。伊川先生尝说《中庸》“‘鸢飞戾天’,须知天上者更有天;‘鱼跃于渊’,须知渊中更有地。会得这个道理,便活泼泼地。”吴处厚尝作《剪刀赋》,第五隔对:“去爪为牺,救汤王之早岁;断须烧药,活唐帝之功臣。”当时屡窜易,“唐帝”上一字不妥贴,因看游鳞,顿悟“活”字,不觉手舞足蹈。吕居仁尝序江西宗派诗,若言“灵均自得之,忽然有入,然后唯意所出,万变不穷,是名活法”。[9]杨万里又从而序之,若曰“学者属文,尝悟活法。所谓活法者,要当优游厌饫”。[10]是皆有得于活法也如此。吁,有胸中之活法,蒙于伊川之说得之;有纸上之活法,蒙于(吴)处厚、(吕)居仁、(杨)万里之说得之。
    俞氏的这段话,有些句子较晦涩,但基本意思仍明白。盖认为所谓“死法”,其实就是蹈袭,是胶着古人“陈迹”而不能“点化”;“活法”正相反,它是“夺胎换骨”,追求的是言外之意(“生于吾言之外”、“生吾言”),即“点化”古人语使之具有新意,让“陈迹”获得生命,变得“活泼泼地”。俞氏自谓他的“活法”论受程颐(伊川先生)启发[11],而直接得之于吴处厚、吕本中和杨万里;前者是“胸中之活法”(哲学理念),后者是“纸上之活法”(写作方法)。俞氏在诸前辈“活法”论的基础上,对“活法”内涵作了进一步的解释,又首次将视角移向科场时文。
    与俞成大致同时的学者王正德,尝在所辑《馀师录》中引陈长方《步里客谈》,谓欧阳修称“晋无文章,只《归去来》一篇”,苏轼称“唐无文章,只《盘谷序》一篇”,然后论曰:“文章态度如风云变灭,水波成文,直因势而然。必欲执一时之迹以为定体,乃欲系风捕影也。”[12]所谓“态度”,指姿态、状态。陈长方是说,文章永远处于变动不居的状态,没有固定的体式。它像风云变灭般不可捉摸,如风生水起般存在于忽然之间。所谓“体”不过是“一时之迹”,转瞬即逝,因而不必执著。陈氏虽未用“活法”一词,但所论实即变化不测的“活法”,且将目光投向古文。
    宋末学者陈模《怀古录》引曾樽斋(丰)云:“文字须要自我作古,其次师经,师古文又次之。”[13]再引樽斋云:“作古文须要不法度而自法度。”又曰:“刘斯立《学易堂记》固是好,樽斋云:‘文法好处只用得一回新,盖常用则腐。’然岂特文法之体亦不可守常用一律,且如文字简古底,须要时出一二篇光明俊伟者参错乎其间,方是好看。”[14]曾丰所谓古文应“不法度而自法度”,陈模所谓文法之体“不可守常用一律”,仍然是说文法之变动不居,没有死法,只有活法,再好的“法”也不能“常用”。
    元初理学家郝经尝作《答友人论文法书》[15],虽书中彻底否定后人文法研究的言论有些偏激,但也不乏合理、正确的意见。比如他说“文有大法,无定法”,除所谓“大法”乃“圣人制作裁成”、后人不可能再有作为为我们所不赞同外,其“无定法”的观念,不能不说是文法论的精髓。该书还说:“古之为文也,理明义熟,辞以达志尔。若源泉奋地而出,悠然而行,奔注曲折,自成态度,汇于江而注之海,不期于工而自工,无意于法而皆自为法。”他显然暗用了苏轼自论其文时的表述(见上引),又吸收了曾丰论文的精要,不能不令我们眼睛为之一亮——他虽是位尊经重道的理学夫子,但也有着为文求“活”的开明头脑。
    元末明初学者曾鼎著《文式》,其卷上第九“取谕法”之末,引赵撝谦按曰:“作文之法甚多,因其甚难,是以甚多也,大略亦不过此。若夫学博心开之士出乎自然者,不求其法而自法,孔子曰:‘辞达而已矣。’亦奚法?”赵氏既肯定了曾鼎所述之“法”,又跳开一步,以为为文出乎自然者“亦奚法”,反映出他在对“法”有了充分认识之后的猛省。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超越文法、摆脱“法度”羁绊的冲动,在南宋后的文坛和学界,已形成为一股不可抗拒的文学思潮。
    文章“活法”的观念并不始于吕本中(比如上引二苏,皆早于吕氏),但在吕本中诗歌“活法”论的影响和推动下,文章家对“活法”的热切呼唤,已经此起彼伏,“调门”或许不如诗界高,但势头却一点也不逊色,而且所涉及的面更广,理论成果更丰富。如俞成的“点化”说,陈长文的文无定体说,曾丰的“自我作古”、“不法度而自法度”说,陈模的“不可守常”说,等等,既是对文章“死法”的当头棒喝,也是对“活法”论的进一步丰富与发展。
    “活法”是一种理念,它像一双无形的手,暗中主导着作家对写作方法的选择。比如“宋体四六”中的“荆公派”和“东坡派”,因前者主张“谨守法度”,组缀古语,而后者则“出于准绳之外”,融化故事,故四六作法很不相同,成就也大不相侔。这就是“死法”与“活法”的区别。[16]总之,文章写作由无法到有法到死法,再由死法到活法,既是对“法”的发现与建构,也是对“法”的超越与拯救。它仿佛是个往复循环的过程,又似乎最终是对“法”的疏离,其实前后不在一个层次上:若没有对“法”的深入了解,也就无所谓“活法”。
    二、“活法”论的“圆”文说
    南宋学者论文章“活法”,又将它简化为一个字:圆;或两个字:圆活。这显然是由谢朓“好诗流转圆美如弹丸”简化而来,刘勰《龙心雕龙》即已以之论文(详下)。文章有圆有方,不限于古文、时文,甚至不以诗文为别,但南宋人更多地以“圆”或“圆活”论科举时文中的“论体文”。
    据钱锺书先生考证,“圆”不仅是中国人的审美传统,西方亦如是。他说:“孔密娣女士曾在里昂大学作论文,考希腊哲人言形体,以圆为贵。……吾国先哲言道体道妙,亦以圆为象”,其下他举有大量例证,此略。需特别指出的,是钱锺书引明人李廷机《举业琐言》云:“行文者总不越规矩二字,规取其圆,矩取其方。故文艺中有著实精发、核事切理者,此矩处也;有水月镜花,浑融周匝,不露色相者,此规处也。今操觚家负奇者,大率矩多而规少,故文义方而不圆。”那么什么是“圆”呢? 钱氏曰:
    余按彦和(刘勰)《文心》,亦偶有“思转自圆”(《体性》)、“骨采未圆”(《风骨》)等语。乃知‘圆’者,词义周妥、完善无缺之谓,非仅音节调顺、字句光致而已。[17]
    今按:论体文贵“圆”,在我国有悠久的传统。钱先生虽举了《文心雕龙》中个别论“圆”的句子,但似乎没有注意到该书《论说篇》有专门论“圆”之文:“其(指论体)义贵圆通,辞忌枝碎: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则“圆”包括了两个构成要素:“义”与“辞”。在“义”方面,主观之“心”必须与客观之“理”契合,做到物我一体,天衣无缝,才算“圆通”;在“辞”方面,语言要能准确地表达出自己的思想,使人无懈可击,也才算“圆通”。而语言的准确,应该包括自然、流畅,若为文“难”,读来艰涩,文不达义,固不可谓“词共心密”,与圆通是背道而驰的。宋人虽要求论体文要“圆”,但却极少对“圆”的内涵作解释,刘勰之论及钱氏“词义周妥,完善无缺”二语,可帮助我们理解“圆”的含义。
    陈傅良《止斋论诀》讲论体文“造语”时,曾提出三个要求,第一就是贵“圆转周旋”(另二贵为“过度精密”、“精奇警拔”)。朱熹《与刘子澄书》曰:“子静寄得对语(引者按:当指四六文)来,语意圆转浑浩,无凝滞处,亦是渠所得效验。”[18]这时诗学也重“圆”,严羽《沧浪诗话·诗法》曰:“下字贵响,造语贵圆。”明归有光要求“文势如贯珠”:“结上生下,是谓贯珠势也。”又谓“文势如走丸”:“转换圆活,略无滞碍,是谓走珠势也。”[19]盖即朱子之意——“结上生下”,谓文脉贯通,“语意圆转浑浩”;“转换圆活”,即行文畅达,“无凝滞处”。这就是宋、明学者常说的“文势”。
    陈傅良所谓“圆转周流”,是造语在论体文中的作用,也是如何造语的方法。那么更具体地说,如何造语下字才能“圆”呢? 陈氏写道:
    凡学造语圆转,必先取句语多反复论做一样子,看其如何说起,如何辨论,如何互说,如何引证,模仿其规模,则渐渐自然圆转。凡造语不能圆转者,最是无可说得。但犹将欲说人之子美,必言其父之馀庆,又言其师教之有义方,然亦在于性质之良美;又言其交游之琢习,然欲施之远,犹在于涵养之不替。知如此推广,则圆转不穷矣。
    陈氏认为文章中的圆转、周流,主要体现在“多反复”上,具体说来,有“说起”、“辨(通‘辩’)论”、“互说”、“引证”四个方面。也就是造句用字时,必须顾及文理、文脉,一定要立说在理,辩论合乎逻辑,而且要论据充足,文章彼此照应,方能收到圆通、圆满、圆融的效果。陈氏举例道,若欲说人家儿子嘉美,一定要说是他父祖立功积德之“馀庆”,还要说是老师教育有方,当然也要肯定孩子天资良美,又不能忘记其交游的积极影响,最后寄望于继续努力,必能前途无量。——这就“圆”了,因为顾及各个方面,做到了滴水不漏。由此观之,“圆”文的内涵虽可分“义”和“词”,其实两者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不过陈氏所举例子,是那个时代的套话,除圆通、圆满、圆融外,又难免流于“圆滑”的庸俗。
    陈傅良所论文章“圆转”,显然不是“句”所能胜任,而只有通过上下文,某一段,甚至在前后呼应中体现出来,故又说到“周流”,即文气流贯而不滞塞。至于如何才能学得将文做“圆”,陈氏要人“先取句语多反复”的论体文做样子进行“模仿”。对初学举业的学子来说,这也不失为一种方法,层次虽低,却可由此起步。在论体文中,论辩主要在讲题部分,故陈氏又在《止斋论诀·原题》中说:“大凡讲题,实事处须是反复铺叙,方得句语圆转。”这是做“圆”文的有效方法,即多侧面、多角度地“反复铺叙”某一事,尽量在“横”的方向开拓,以收行文曲折之致。
    科举时文的论体文,必须四平八稳,故文章家特别强调“圆”。很难想象一篇片面、偏颇甚至破绽百出、文字艰涩、文意凝滞的文章,会得到考官的青睐。《论学绳尺·论诀》引福唐李先生(其名待考)《论家指要·论间架》就说:“策文方,论文圆。”故《论学绳尺》以是否“圆”作为衡文的重要标准之一,凡“圆”文皆得美评。如卷四评危科《为治顾力行何如论》曰:“熔意铸辞,圆转清峭,可以见骊塘先辈之妙笔。”又卷五评黄朴《经制述作如何论》:“文势圆转,意味深长,盖自吕东莱《七圣论》中来,老作也。”又卷六评冯椅《仁圣博施济众论》:“文势圆转,节节相应,深得论体。”就是经义,因为同属论体文,宋人也要求“圆”,倪士毅《作义要诀》引弘斋曹氏(泾)曰:“原题之体,其文当圆,其体当似论。”
    陈傅良的“圆”文说对后世影响很大,他本人几乎成了“圆”文的一个指代性符号。元代作家陈栎在《送林先生序并诗》中写道:“三山林先生以雄文奥学来教于吾州,其于文无所不能,能无所不工。士友所得多见者,其圆文、讲篇,圆文如盘走珠,坂转丸,妙得止斋(按陈傅良字君举,号止斋)之胎骨也;讲篇如空中楼,鉴中象,妙得晦庵之精髓也。”[20]他又在《贺吴竹所授本邑教谕启》中称赞吴氏“圆文媲陈君举,读之若盘走珠;讲篇肖陆象山,闻者将汗流雨。”[21]可见圆文的特点,与谢朓所说“好诗”如出一辙,圆文之“法”也就是文章“活法”。如果泥于“规矩”,拘于“定格”,是不可能把文写“圆”的。
    三、写作中的“活法”操作
    文章“活法”既是理论问题,而更重要的乃是实践,即如何把文章写得活络。无论诗文,“活法”的核心都是“变”,但“变”不是难以捉摸的概念,而要通过文章曲折、波澜等实实在在地反映出来。因此,南宋学者并不时常以“活法”标榜,而是多以古文评点的方式,拈出经典作家作品中的各种“关键”,为读者指示文章“活法”之所在,诸如文气,文势,字、句、章法的变化,间架结构的设置,以及过渡、转折、承接、照应、归结等等,人人有法,篇篇不同,内容极为丰富。本文限于篇幅,难以尽言,只能略举如下三项以管窥焉。
    1. 文意曲折
    吕祖谦《丽泽文说》引吕本中曰:
    文字贵曲折、斡旋。
    凡作简短文字,必要转处多,凡一转,必有意思则可。
    文字若缓,须多看杂文。杂文须多看他节奏紧处,若意思新,转处多,则自然不缓。善转者如短兵相接,盖谓不两行又转也。讲题若转多,恐碎了文字。须转虽多,只是一意方可。若使觉得碎,则不成文字。若铺叙处间架令新不陈,多警策句,则亦不缓。[22]
    吕本中一再标举“转”。“转”就是曲折,就是“斡旋”,也就是“变”。“转”得越多,越能使文章层次丰富,内容充实,气势宏伟。因此,“转”乃是最重要的文章“活法”之一。吕本中的这一方法,大大启发了后来的学者和作家。陈模《怀古录》曰:
    文字又有洋洋地平说,忽然回头来,变作千斤两许。东坡《晁错论》“夫以七国之强而骤削之,其为变岂足怪哉! ”又云:“乃为自全之计,欲使天子自将而己居守。却从下而忽起一句云:“且夫发七国之难者谁乎?”东莱批云:“如平波浅濑中,忽跳起一浪。”[23]
    所谓“东莱批”,指吕祖谦在所编《古文关键》中的批语,《晁错论》见该书卷下。如果一味地“平说”,文章将死气沉沉,平庸无奇,而苏轼却“忽跳起一浪”,也就是来个大转折。原文为:“且夫发七国之难者谁乎? 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将之至危,与居守之至安。己为难首,择其至安,而遗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义士所以愤惋而不平者也。”吕氏除上引批语外,又批道:“利害明白。”谓晁错既发削七国之难,却只为求名,不愿当大难,“而遗天子以至危”,结果是“未免于祸”。这种行文法,有如沉静的水面忽然掀起大浪,又有如平地里孤峰突现,令人惊骇。陈模这里是就文中某一部位立论,若就一篇文章论,应是一浪接着一浪,转了又转,方显曲折之致,故他又举东坡海外论《武王》,以为其文字“一浪一波处,譬如长江大河滚起,一波方下,又一浪起,盖其起伏处气势大”。[24]
    陈模似乎犹不尽意,又举东坡海外论道:
    东坡海外论,脱洒似《权书》,且句句转,疑论断决。如云:“(范)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增。”如云:“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都是架虚描摹事意,而敢于如此断当。其海外论尽如断公案相似,文字所以雄健。[25]
    诚斋(杨万里)云:作文贵转多。《孟子》答陈相、《史记·伯夷传》、子由(苏辙)《上刘原父书》,皆有此法。故东坡海外论最高者,以句句转。退之(韩愈)《获麟解》亦然。[26]
    陈模及杨万里皆提到苏轼海外论。陈氏所引“海外论”,乃《东坡志林》(五卷本卷五)《论古》十三篇中的第八篇《论范增》,《东坡续集》卷八题作《论项羽范增》。[27]陈氏以为该文“句句转”。宋代古文评点家极重此文,后代评论甚多,欲知宋人所谓文章以“转”求“活”的方法,从此文中可以悟出许多道理来。文不甚长,兹据《苏轼文集》全录于次,然后再看陈模及评点家的点评,遂能晓其究竟。文曰:
    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臣,项羽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其权。増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
    苏子曰:増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増。独恨其不早耳。然则当以何事去? 増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于是去耶? 曰:否。増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杀,犹有君人之度也。増曷为以此去哉! 《易》曰:“知几其神乎! ”《诗》曰:“相彼雨雪,先集维霰。”増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也。
    陈涉之得民也,以项燕、扶苏。项氏之兴也,以立楚怀王孙心,而诸侯叛之也,以弑义帝。且义帝之立,増为谋主矣,义帝之存亡,岂独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与同福祸也。未有义帝亡而増独能久存者也。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其弑义帝,则疑増之本也,岂必待陈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陈平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哉!
    吾尝论:义帝,天下之贤主也。独遣沛公入关,而不遣项羽,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而擢以为上将,不贤而能如是乎? 羽既矫杀卿子冠军,义帝必不能堪,非羽弑帝,则帝杀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増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中道而弑之,非増之意也。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项羽之疑増,必自是始矣。
    方羽杀卿子冠军,増与羽比肩而事义帝,君臣之分未定也。为増计者,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 増年已七十,合则留,不合则去,不以此时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陋矣。虽然,増,高帝之所畏也,増不去,项羽不亡。呜呼,増亦人杰也哉!
    吕祖谦《古文关键》卷下收此文,评曰:“这一篇要看抑扬处。吾尝论一段前平平说来,忽换起放开说,见得语新意属,又见一伏一起处,渐次引入难(引者按:指责难)一段(引者按:指“苏子曰……独恨其不早耳”一小段)之曲折。若无陈涉之得民一段,便接(项)羽杀卿子一段去,则文字直了,无曲折,且义帝之立一段亦直了。惟有此二段,然后见曲折处。”吕氏着眼点是文章的曲折,故他在文章旁批中,多次点出“委曲”、“抑”、“扬”等“关键”来。
    谢枋得《文章轨范》卷三亦收此文,文末评曰:“此是东坡海外文字,一句一字增减不得,句句有法,字字尽心,后生只熟读暗记此篇,义理融明,音律谐和,下笔作论必惊世绝俗。此论最好处,在方(项)羽杀卿子冠军时,(范)增与羽比肩事义帝一段,当与《晁错论》并观。”在“方羽杀卿子冠军,增与羽比肩而事义帝……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下,谢氏批曰:“此一段最妙,乃是无中生有、死中求活。”明归有光《归震川先生论文章体则》,有所谓“死中求活则”,曰:“凡文字议论已到至处,更出一段议论,不溺于题意之寻常,是谓死中求活,此文法之最妙者。如苏子瞻《范增论》方羽杀卿子冠军一说、《晁错论》‘当此之时’一段是也。”[28]文末谢氏又论曰:“凡作史评,断古人是非得失,存亡成败,如明官判断大公案,须要说得人心服,若只能责人,亦非高手。须要思量我若生此人之时,居此人之位,遇此人之事,当如何应变,当如何全身,必有至当不易之说。”对其结尾,谢氏尤大加赞赏,批曰:“结尾不贬尽范增,反许之为人杰,正如韩文公(愈)《争臣论》攻击不遗馀力,结句乃曰‘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如此方是公论。若断人之过,攻人之恶,没人之善,皆非老手。”
    清章禹功《古文析观详解》评此文道:“范增当羽矫杀卿子冠军,欲洁身而去,又恐将置君于何地,固非人臣之分。必待羽之弑义帝然后去,则已坐失机宜久矣。故‘知几’二字,是去就根本。文只就增去不能早处,层层驳入,段段回环。末用数语叫转,更得抑扬三昧。”[29]
    综观诸家之评,知《论项羽范增》妙处甚多,但核心仍然是曲折和斡旋,也就是要善于“转”或“变”。不仅古文,时文亦如此。欧阳起鸣《论评活法》以为“论腰”是文章之“转”,曰:“变态极多,大凡转一转,发尽本题馀意。或譬喻,或经句,或借反意相形,或立说断题,如平洋寸草中突出一小峰,则耸人耳目。到此处,文字要得苍而健,耸而新,若有腹无腰竟转尾,则文字直了,殊觉意味浅促。”[30]时文是要严格遵循“死法”即程式的,但论腰是腹与尾之间的一个层次,一个缓冲,也需要运以“活法”,添设曲折,既可使文章姿态横生,又增加了文意的厚度。
    2. 句法灵活
    南宋学者论文章“活法”,除文意曲折外,又讲究语言灵活多变,虽然也是“变”,但“变”法又有所不同。
    首先是句法。谢枋得《文章轨范》卷二收韩愈《后二十九日复上宰相书》,其开头一段曰:
    愈闻周公之辅相,其急于见贤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发。当是时,天下之贤才皆已举用(九字 句),奸邪谗佞欺负之徒皆已除去(十二字句),四海皆已无虞(六字句),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宾贡(十五字句),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皆已销息(十四字句),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十七字句),风俗皆已敦厚(六字句),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者皆已得宜(十七字句),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皆已备至(十四字句)。
    谢氏批注道:“此一段连下九个‘皆已’字,变化七样句法(按指七种字数不同的句型,谢氏已在文中注出)。字有多少,句有长短,文有反顺。起伏顿挫,如层澜、惊涛、怒波。读者但见其精神,不觉其重叠,此章法、句法也。”同上又收韩愈《送石洪处士序》,谢氏论之曰:“韩文公作文千变万化,不可捉摸,如雷电神鬼,使人不可测。”从文中多处批语可知,所谓“千变万化”,亦指句法灵活,而使文多顿挫。后来归有光论古文体则,立所谓“句法长短错综则”,所据即此。[31]又同书收《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送杨少尹序》,谢氏又评曰:“文有气力,有光焰,顿挫豪荡,读之快人意。”也是指句法。综观该书全卷之谢氏批注,他主张句子应长短错综不齐,文势或婉曲,或劲健;行文则时而舒缓,时而又如狂澜活波;转换自如,层次丰富,等等。
    为求语言灵活,除句子长短变化外,句型变化也很重要。 宋人很重错综句,视角就是它的“变”。陈望道先生《修辞学发凡》第八篇之五述错综句,认为“构成错综,大约有四种重要方法:第一,抽换词面;第二,交蹉语次;第三,伸缩文身;第四,变化句式。”第二种“交蹉语次”,“是将语词的顺序安排得前后参差,使得说话前后不同”;这又有“反复”、“对偶”、“排比”三种形式,而“反复”就是陈骙《文则》所谓“交错”。《发凡》举《孟子·梁惠王上》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陈望道在该节末的“附记”中说,这类错综的名称和议论很多,如沈括《梦溪笔谈》卷一四所谓“相错成文”,陈善《扪虱新话》卷五所谓“错综其语”,《(苕溪)渔隐从话》后集二五引严有翼《艺苑雌黄》所谓“蹉对”,等等。《梦溪笔谈》举韩愈《罗池神铭》石本“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后句为错综。沈括谓“古人多用此格,如《楚辞》‘吉日兮辰良’…… 盖欲相错成文,则语势矫耳”。[32]屈原《九歌》之《东皇太一》开头“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两句,宋元学者常举为错综的典型句例,元陈绎曾《文说》以为该句 “倒一字,句法便健十倍”。
    宋人常以为例的错综句,还有杜诗“红稻啄残鹦鹉粒”一联。释惠洪《冷斋夜话》曰:“老杜云:‘红稻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以事不错综,则不成文章。若平直叙之,则曰:‘鹦鹉啄残红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以‘红稻’于上,以‘凤凰’于下者,错综之也。”[33]方颐孙《百段锦》卷上有“造句格”,多达二十一项,其中有所谓“啄鹦栖凤句”,举陈傅良《尧舜论》,然后论曰:“‘天下之机心也,莫之禁也犹火,而易扰也犹猛兽’(引者按:此三句为《尧舜论》中语),曷不曰‘犹火之莫禁,犹猛兽之易扰’,而颠倒下者,恐与前句法相象,又无宛转。正如前辈诗云:‘红稻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乃以鹦鹉啄残红稻之馀粒,凤凰常栖碧梧之老枝,颠倒下句,意思斡旋,不至白直木强。诗文之妙诀相类,观者知之。”“颠倒下句”,《文则》称“倒语之法”,或称“倒句”,也就是错综句法。元初魏天应编《论学绳尺》,卷首辑有“诸先辈论行文法”,其中“用字法”也举 错综句例,并说“以此推之,可知用字法”,将此法看得很高。
    3. 语言警策
    吕本中尝曰:
    陆士衡《文赋》云:“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此要论也。文章无警策则不足以传世,盖不能竦动世人。……老杜诗云:“句不惊人死不休。”所谓惊人句,即警策也。[34]
    吕本中侄孙祖谦《古文关键》卷首《总论看文字法》,第四亦是“看警策、句法”,曰:“如何是一篇警策,如何是下句下字有力处,如何是起头、换头佳处,如何是缴结有力处,如何是融化、屈折、剪截有力处,如何是实体贴题目处。”吕氏用了六个“如何是”,把“一篇警策”放在首位,其下才是“句法”。本文第一节尝引陈傅良《止斋论诀》讲科举论体文“造语三贵”,第三是“精奇警拔”,曰:“既能学得过度精密处,便可取颜公栻、俞公烈等论熟读,学其造语警拔,则当于下字上着功夫。盖下字既工,则句语自然警拔矣。如此,则如丽服靓妆,燕歌赵舞,观者忘疲,而况但欲中有司之程度乎! ”照此说来,造语欲“精奇警拔”,“下字”是关键,因为所谓“精奇警拔”,其实就是语句中某个(或某些)表现力特强的“字”所蕴涵、呈现出来的意义效能。不过“精奇警拔”的内涵应该比“警策”更丰富,两者并不完全等同。
    那么到底什么是“警策”呢? 如果举文章实例说明,也许比理论阐释更能直观地说明这个问题。《古文关键》卷上欧阳修《朋党论》,在“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句旁,批曰:“惊人句。”在被政敌诬为“朋党”时,欧阳修不但不申辩,反而发出“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这种惊世骇俗、出人意料之论,而观下面的论证后,又不能不颔首称是,佩服其立论之高。吕祖谦又在《朋友论》“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数句旁 批:“警策有力处。”意思是不仅文意精彩,而且结论确然不可动摇,显得十分有力。要之,文章中语义高妙,道理深刻,能够振聋发聩的论点或结论,乃是吕本中所谓“警策”的内涵,所以他说“惊人句”也就是警策句。无论诗文,篇有警策方能使人蓦然惊醒,也才会有令人拍案叫绝、过目不忘的精彩,并对读者、社会产生重要影响(即吕本中所谓“竦动世人”)。若从文法论,警策句其实也是文意的曲折或转折,只是它折转的幅度太大,远远超过一般人的认识或表达水平。
    四、南宋文章“活法”论的现实指向
    文章既有“活法”,与诗歌一样,就必然存在与之相对应的“死法”,无“死法”也就无所谓“活法”。我们知道,唐宋时期的科举时文,先是诗赋,接着是策、论、经义,都逐渐走向程式化,这个过程最终在南宋初完成。[35]程式化建构起了一套凝固的“文字腔子”[36],举子必须循规蹈矩,严格执行,否则就将断送科举前程。场屋考试号称“较艺”,但评判高下的标准乃是能否掌握死法之“技”,所谓“较艺”其实就是“较技”。关于此点,笔者曾屡有论述[37],本文不再赘。于是,程式法便成了“死法”。南宋的许多文法论著,都是为科举考试之需而作,有的直接就是场屋用书(如《止斋论祖·论诀》、《声律关键》、《论学绳尺》等等),它们研究的就是时文程式法,也就是“死法”。
    应当着重说明的是,“死法”并非什么十恶不赦的怪物,它自有存在的理由,决非一否了之那么简单。这是因为,死法之“法”是学者们对文章结构、写作规律乃至审美习惯的认识与总结,是客观世界固有逻辑的反映,是人类智慧长期积累的结晶,具有相当高的价值,而并非无中生有的虚拟,更非考试机关的主观预设。启功先生曾说人们给“八股”二字加上各种谑谥、恶谥,其实是“冤案”,八股是一种文体形式,“它本身并无善恶之可言”,因为它所反映的是一种“语言次序”,而这次序“又多是从实践中选择出来的”[38],就是这个意思。因此,那些“法”自身并不错,作家理应遵循,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而错在人们把它用“死”了,即无论内容和作者写作个性如何,人人都得按程式操作,每个步骤皆不得增损,作文成了流水线生产,结果是千人一面,千篇一律,程式于是变为一陈不变的“定格”,而受到社会的普遍诟病。
    如果“定格”只用于科举考试,那也就罢了,但它必然会对整个文坛产生消极影响。南宋后期学者罗大经说:“杨东山(引者按:名长孺,杨万里之子)尝谓余曰:‘…… 渡江以来,汪(藻)、孙(觌)、洪(指“三洪”适、遵、迈)、周(必大),四六皆工,然皆不能作诗,其碑铭等文,亦只是词科(即博学宏词科)程文手段,终乏古意。近时真景元(德秀)亦然,但长于作奏疏。’”[39]元初作家刘壎曾分析词科之所以使人难以自拔的原因道:“盖词科之文自有一种体致,既用功之深,则他日虽欲变化气质,而自不觉其暗合。犹如工举业者力学古文,未尝不欲脱去举文畦径也,若且淘汰未尽,自然一言半语不免暗犯。故作古文而有举子语在其中者,谓之金盘盛狗矢。”[40]所谓“工举业者”,指工进士科时文。上述虽主要讲词科,但进士科影响更大。“死法”既然有存在的理由,那它一旦被认知,就不可能被否定或消灭;然而“死法”又确有很大的危害性,因此提出“活法”就势所必然,它具有鲜明的现实指向,反映了学界的强烈诉求,即一方面承认“死法”的价值,另一方面又要寻求“将死蛇弄得活”的途径,让活泼泼的文风吹拂科场和文坛。
    就文章体制论,古文之所以优于时文,正在于古文虽有法,但不是死法,它可以随宜变化,寓“法”于无法之中,有如转圆走珠,没有定体。于是,北宋末作家唐庚适时地提出了时文“以古文为法”的口号。[41]南宋以吕祖谦《古文关键》、谢枋得《文章轨范》为代表的古文评点本,用评点经典作家作品的方法,将时文“以古文为法”的构想付诸实践,从而架起了一座使古文通向时文的桥梁,它们固然有以古文作法证明程式法合理的一面,但更重要的功能,是欲教时文作者学习古文“活法”,或者说用古文“活法”为时文程式的死法“输血”,尽量使二者的利弊“对冲”,提高时文的写作水平;同时又以“死法”反观古文,获得对古文文法的进一步认知,从而也提高古文的写作水平。不难发现,时文写作虽遵循程式化后的“死法”,但在时文“以古文为法”的影响下,大量古文“活法”因素融入写作程序,所以仍不乏优秀之作;即便是僵死如明清八股文,在归有光等“以古文为时文”口号的影响下,也不是没有好作品,原因就在这里。同时,“活法”论也启迪着古文作者,使之成为更自觉的写作规范,又必然深刻地影响南宋及以后古文的发展,其功绩不容低估。
    时至宋末,又出现了一个新情况。欧阳起鸣著《论评活法》,《论学绳尺·行文要法》引其“论头”、“论项”、“论心”、“论腹”、“论腰”、“论尾”诸则,明明讲的是时文程式,却以“活法”名书。元代文章学家陈绎曾《文筌》之《古文谱四·制》,有“制法九十字”,论古文的布置与行文,连同“改润法”十字,共一百字,他颇为自负,以为是“作文活法,变化之妙,尽在是矣”。但若考察他的方法,所谓“制法九十字”,实际上就是九十种写作法,也就是细列文章所有“构件”的制作、施工方法,以回答“如何起,如何承接,如何收拾”等问题。[42]这有如今天某些机关秘书,先已抄录制作了各种场合的套话,需要时随取随用。欧阳起鸣、陈绎曾等显然有以“死法”充“活法”,或变“活法”为“死法”之嫌。这说明至宋末元初,标榜“活法”已成文章家的时髦,但也违背了“活法”论的本意。清桐城派古文家刘大櫆说:“古人文章可告人者惟法耳。然不得其神而徒守其法,则死法而已。要在自家于读时微会之。”[43]晚清学者林纾论“文忌”之“拘牵”,也是讲这个道理:“何谓拘牵? 牵于成见,拘于成法也。文人之手,不能无法;必终身束缚于成法之中,不自变化,纵使能成篇幅,然神木而形索,直是枯木朽株而已,不谓文也。”[44]因此,文章“活法”的精髓,永远是吕本中所说的既有定法又无定法,也就是自由灵活而不失“规矩”——其妙在此,其难亦在此。如果丢掉了这点,将活法模式化,“活法”又将成为死法。
    注释:
    [1]刘克庄:《江西诗派》引,《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五。按此序当即王正德《馀师录》卷三所引吕本中《远游堂诗集序》,仅个别文字有异。
    [2]云门宗缘密禅师就讨论过“死句”、“活句”的问题,大致为意在言内为死句,意在言外为活句。见《五灯会元》卷一五,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下册,第935页。
    [3]此乃吕本中引禅家语,见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63页。
    [4]《童蒙诗训》,《宋诗话辑佚》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94页。又见张镃:《仕学规范》卷卷三五引。
    [5]《答谢民师推官书》,《苏轼文集》卷四九。
    [6]《自评文》(或题《文说》),《苏轼文集》卷六六。
    [7]《栾城遗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于湖居士文集》卷二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81页。
    [9]按:今存赵彦卫《云麓漫抄》卷一四引吕本中《江西诗社宗派图序》无此数句。
    [10]按:据文意,所引当出自杨万里序江西诗派语,然今传《诚斋集》卷七九《江西宗派诗序》无此数句,其他文中亦无之。
    [11]按所引乃综述程颐两段语录,见《河南程氏遗书》卷三《谢显道记忆平日语》,《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9、60页。
    [12]《馀师录》卷二,王水照编:《历代文话》,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册,第362页。欧、苏语见《东坡志林》卷七。
    [13]《怀古录》卷下,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1册,第516页。按此三句及下引曾氏语,不见于今本曾丰《缘督集》。唯《缘督集》卷一三《答刘师董书》有曰:“欧、苏之门无道时文之学者。无已,则古乎。曷谓古?曰:自我作古,真古也;自人作古,假而已矣。”
    [14]《怀古录》卷下,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1册,第524—525页。
    [15]载《陵川集》卷二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6]对此问题,笔者另有《论文章学视野中的“宋体四六”》详述(待刊即出),请参阅。
    [17]以上所引钱氏语,详见《谈艺录》第三一则,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11—114页。
    [18]《朱文公文集》卷三五,《四部丛刊初编》本。
    [19]《归震川先生论文章体则》,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2册,第1726页。
    [20]《定宇集》卷二,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1]《定宇集》卷一一。
    [22]张镃:《仕学规范》卷三五引,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1册,329页。
    [23]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1册,第519页。
    [24]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1册,第515页。按《论武王》见《苏轼文集》卷五,《东坡志林》卷五题作《武王非圣人》。
    [25]《怀古录》,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1册,第519页。
    [26]《怀古录》,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1册,第525页。
    [27]见《苏轼文集》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2页。
    [28]见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2册,第1734页。
    [29]《古文析观详解》卷六,清乾隆八年刊本。
    [30]见《论学绳尺·行文要法》卷首,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1]《归震川先生论文章体则》,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2册,第1725页。
    [32]《修辞学发凡》,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66—172页。
    [33]今本《冷斋夜话》无,见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三“错综句法”引。
    [34]《仕学规范》卷三五《作文四》引《吕氏童蒙训》。又见王正德:《馀师录》卷三引。
    [35]关于策论、经义程式化的进程,请参拙文:《论宋代科举时文的程式化》,《厦门大学学报》2005年第5期。
    [36]“文字腔子”,语出《朱子语类》卷一三九,乃批评吕祖谦的时文研究。
    [37]请详参拙著:《宋代科举与文学》第十九章《宋代科举考试与文学发展的悖反》第一节,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552页。
    [38]见启功:《说八股·引言》,启功等:《说八股》,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2页。
    [39]《鹤林玉露》丙编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65页。
    [40]《隐居通议》卷一八中,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1]关于宋代时文“以古文为法”的提出,详参拙文:《论宋代时文的“以古文为法”》,《四川大学学报》2007年第4期。
    [42]详见拙文:《宋元文章学的行文论》,载王水照、朱刚编论文集:《中国古代文章学的成立与展开》,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43]见薛福成:《论文集要》卷二《刘海峰论文偶记》,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6册,第5790页。
    [44]《春觉斋论文十六忌》,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7册,第6409页。
    [作者简介]祝尚书,男,四川阆中人,四川大学中文系教授。

原载:《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 年 3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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