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根的寓言 在论述传达知识的方法时(第2卷第18节),培根特别提到:“如果传达的知识是新的、不同于大众的观点,就必须采用另一种方法”;这“另一种方法”就是寓言和类比:“在学问的初始和草创时期,今天看来微不足道的想法在当时却非同寻常,这时世界上充满了寓言(Parables)和类比。”(Works:vol. Ⅲ:406-407)⑦我们知道,培根曾在《宣告一场圣战》中宣布《伟大的复兴》“是全新的思想”,而他此前更在《新工具》中倡言:“我们现有的学问无助于发现新的事功,而我们现有的逻辑也无助于发现新的学问”,因此“我们必须从根基处重新开始”,“开拓一条古人没有试过也不曾知晓的新路”(培根强调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而由此走向学术的伟大复兴(Works: vol. Ⅳ: 48,52,41,49,42)。“现在”通向“未来”,如果从“未来”回顾“现在”,则“现在”正是“未来”曾经的初始阶段。培根为此踌躇满志,但他内心中也深知这项工作任重而道远,决非一时之功,自己只是一个拓荒者和引路人(Works: vol. Ⅳ:41,52,102)⑧,而为了说服更多人加入这项前无古人的事业,他需要使用并且首先使用修辞,特别是寓言作为“缺乏例证时的权宜之计”⑨,潜移默化人的心灵⑩(这是一个和平说服的过程)而“不至于招致敌意和不满”(11)。 于是,培根在完成《学术的进展》和《新工具》之后,分别创作了《古人的智慧》(Of the Wisdom of the Ancients,1609)和《新大西岛》(New Atlantis,1623/4)等寓言作品。在前一作品中,培根重新阐释了古代的寓言;在后一作品中,他讲述了一个新的寓言。如其所说,“寓言中有哲学”(12):通过这些寓言,培根“志而晦、微而显、婉而成章”地公布了自己的哲学理想。 我们先来看《古人的智慧》。表面上看,这本书(如标题所示)似乎是对古人的礼赞。所谓“古人”,是指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培根在此专题论述的三十一则寓言全部来自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代。不过,他在阐述这些寓言时亦多方援引基督教《旧约》(即古希伯来人的《圣经》)(13),有一次(第26则)甚至借题发挥说“寓言中有许多地方与基督教的神秘启示惊人地一致”(14),这似乎表明他说的“古人”包括古希伯来人在内,而所谓“古人的智慧”亦包括了宗教(基督教)和神学。 “古人”相对“今人”而言。培根认为远古时代的智慧固然杰出(15),但是大多已经湮灭,只有一部分通过“诗人的寓言”保存下来(《前言》)(16),并因此成为今人了解古人智慧的一个途径。那么,“古人的智慧”是什么呢?答案是“哲学”,如培根所说,寓言中有哲学(17)(尽管大多已经湮灭而需要我们重新发现(18))。他在第11则“俄耳甫斯或哲学”中开宗明义地指出:俄耳甫斯是“哲学的隐喻人格”,他的故事“表述了普遍的哲学”。(19)据我们所知,培根在《学术的进展》中把人类的知识分为历史、诗歌和哲学三种,其中哲学又分为神的哲学(神学)、自然哲学和人的哲学(Works: vol.Ⅲ: 329,346)。他进而声明:作为一切知识的共同来源(common parent),哲学应当是“一种普遍的科学”,但神学不在其列(培根在此暗示神学应当分离出哲学);这样,真正的“哲学”,即所谓“本原的、普遍的哲学”,只能是自然哲学和人的哲学(Works: vol. Ⅲ: 346,347,349-350)。现在,俄耳甫斯就是这个本原的、普遍的“哲学”的人格化身,他的故事即“哲学”自身的故事。培根对此故事的解读如下: 俄耳甫斯的歌声有两种功能,一种是取悦冥府,另一种是吸引野兽和树木。前者最好理解为自然哲学,后者为道德和民政哲学。自然哲学的最高任务是恢复和更新容易朽坏的事物,以及维持现状、延缓分解与腐坏,这与前者其实一样,不过低了一等。[中略]然而这项工作是最艰难不过的,经常由于操之过急和不够耐心而无所建树。哲学发现自己不能胜任这项伟大的事业,于是伤心地转向适合自己的人类事务,通过说服和雄辩的力量潜移默化人的心灵,使之热爱美德、公正与和平,教导人类团结友爱,遵守法律、服从权威并接受管教,然后就是营造房屋、建立城邦和修垦田园[下略]。(Works: vol. VI:721-722). 这就是说,“自然哲学”是第一哲学,而“道德和民政哲学”只是人类不得已退而求其次的代用品。这里提到的“自然”不仅指外在的自然即自然世界,也指内在的自然即人的自然本性。在培根看来,“自然”的本性或规律就是“出生入死”的永恒流转(Works: vol. Ⅵ: 721-722)(20),人类通过“道德和民政哲学”拟建的自然也不例外: 智慧的工作在所有人类事务中是最杰出的,但它们也有自己的周期与终结。国家在兴盛一段时间后便会出现动乱、分裂和战争,首先法律沉默失声,接着人类复归于堕落状态,城邦和田园陷入荒芜。如果继续发展下去,文艺和哲学很快也会化为碎片.仅留下若干残篇分散各处,就像海难后的船板一样。然后野蛮时代来临,赫利孔之水沉没地下,直到按照既定的事物兴衰规律重新出现,但这也许是在其他国家,而非原来的所在。(Works: vol. Ⅵ:722) 培根就这样结束了“哲学”的故事。与最初的期待相反,这个结局令人伤感甚至绝望:“道德和民政哲学”——或者说“古人的智慧”(因为古人无力从事“自然哲学”而转向了“道德和民政哲学”)——虽可奏效于一时,却终归无用! 时隔一纪,在人生之路上第二次出发的培根继续书写——或者说重新书写——了“哲学”的故事:《新大西岛》。这一次,故事的主人公不再是“俄耳甫斯”,而是本撒冷王国萨罗门学院的哲人:前者代表了“古人的智慧”,后者则是“新哲学”的象征。 所谓“新哲学”,亦即培根本人的哲学。我们看到,它的提出是一个蓄谋已久、逐步展开的过程。早在写作《学术的进展》时,培根已经提出:厚古薄今乃今日学术之大弊。在他看来,古人只是人类的幼年,其思想学说流传至今者多是古人的糟粕;因此学生(今人)不能永远听从老师(古人)的教导,如果他已经发现了正确的道路,就该义无反顾地勇往直前;事实上,现在学术已进入第三次繁荣时期,将来的成就一定会远超古人。(Works: vol. Ⅲ: 209-292,477)(21)在1612年版的《随笔》中,培根重启“古今之争”的话题,指出过分崇古,适足为今人所笑(《论革新》)(Works: vol. Ⅵ: 433)。又数年后,他在写作《新工具》时,更是处处强调“古人的智慧”不足恃与古人的无知,(22)直言“新的发现必须求助于自然之光而不是古人的蒙昧”(第1卷第122节)(Works: vol.Ⅳ: 109)。他在书中详细介绍了新哲学的方法和目标,并且最后卒章明义: 人类一旦堕落也就失去了他们的天真状态和对世间万物的统治权。但这两项损失就是在今世也能得到某种补救:前者依赖宗教和信仰,而后者则依赖技术和科学。(第2卷第52节)(Works: vol. Ⅳ: 247-248) 在这里,培根许诺“新哲学”(即科学与技术)能使人类在今世获得救赎。就此而论,他的“新哲学”简直可以说是一种“新宗教”或“哲学宗教”。 在《新大西岛》中,这个“哲学宗教”的人格化身就是本撒冷王国萨罗门学院的哲人。“本撒冷”(Bensalem)似得名于“Benjamin”(意谓“最得宠爱的幼子”)和“耶稣撒冷”(Jerusalem,意谓“上帝之城”);“萨罗门”(Salomon)则得名于“所罗门”(Solomon),基督教《圣经》中人类智慧(确切说是智慧与权力)的象征。据书中人物(23)介绍:大约三千年前,盛极一时的古大西岛文明被洪水毁灭而重归野蛮和愚昧(24);一千九百年前,所拉门纳(Solamona)统治本撒冷,他“一心为国家和人民谋幸福”,其最大功绩就是建立了萨罗门学院(Salomon's House),亦称“六日工程学院”(College of the Six Days' Works);作为“王国的眼睛”,萨罗门学院被视为人类有史以来“最崇高的机构”,它致力于研究“上帝的作品”即自然,目的是发现宇宙万物的“生成原因和运动法则”,通过“解释自然”而“拓展人类帝国的边界,实现一切可能之事”。(Works: vol.Ⅲ: 137-145,156)(25)所谓“解释自然”,据萨罗门学院院士(培根没有具体指明他的姓名与职分,因此不妨视为“萨罗门学院”这一知识-权力机构的人格代表)介绍,乃是通过实践和实验循序渐进地认识自然,最后将源自实践和实验的发现“提升为更高的判断、原理和格言”,此项工作由萨罗门学院的三名核心成员最后完成(26)。我们知道,培根本人即以一名“解释自然者”自许,如他在《新工具》第1卷第117节声称:“我的程序和方法……是要从事功和实验中引出原因和原理,然后再从那些原因和原理中引出新的事功和实验,就像一个合格的解释自然者。”(Works: vol. Ⅳ: 104)(27)因此,萨罗门学院的哲人就是培根,培根就是萨罗门学院的哲人:他(们)“从根基处重新开始”,致力于作为第一哲学的自然哲学(如前所说,古人在此失败而转向了“道德和政治哲学”),通过“解释”和征服自然而超越(同时也是否定)了古人,同时为今人开启了新的认识领域和生存秩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