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译林新旧版《追忆》对照 鉴于上述《追忆》的种种特点,翻译《追忆》显示出不同寻常的困难。普鲁斯特在写到贝戈特(小说中的作家)在欣赏维米尔的《代尔夫特风景》后死去的段落时(他本人正是在修改包括这一段在内的打字稿期间去世),曾特别指出那些文学、艺术杰作中所显示出的三重原则:善良(la bonté)、审慎(le scrupule)、献身(le sacrifice)。翻译《追忆》同样向译者提出这三重要求,特别是最后一项:献身。时间对于任何人都是宝贵的,用数年的时间从事十分艰辛的翻译工作,无论他多么有毅力、才华、献身精神都不是一件易事;哪怕这一工作带来难以衡量的精神愉悦(如同任何真正伟大的文学杰作,《追忆》确实能够在为读者提供审美享受的同时,帮助读者认识人生)和成就感(能够创作或翻译这样一部作品,无疑会使人感到坦然、释然,感到没有虚度此生)。在天平的另一端,与完成的欣悦构成对比的,则是艰辛的工作:在日复一日精力饱满的数小时内,译者面对着一个又一个长长短短颇费脑力的句子。句中任何一个费解的词语都可能构成难以超越的障碍。理解错误不可避免。 下面我们将客观描述译林社的两个译本在版本来源、文献资料等方面的特点;并对译文准确度约略进行对比,旨在进一步突显翻译《追忆》的难度。 (一)译者、版本与文献资料 旧版的十五位译者:李恒基、徐继曾(《在斯万家那边》);桂裕芳、袁树仁(《在少女们身旁》);潘丽珍、许渊冲(《盖尔芒特家那边》);许钧、杨松河(《索多姆和戈摩尔》);周克希、张小鲁、张寅德(《女囚》);刘方、陆秉慧(《女逃亡者》);徐和瑾、周国强(《重现的时光》),当时大都已是卓有成绩的法国文学专家、翻译家。他们与普鲁斯特作品的缘分深浅不一。桂裕芳教授在参与翻译《追忆》第二卷《在少女们身旁》之前,已翻译出版了《斯万的爱情》,不久后她又译出了普学重要著作让‒伊夫•塔迪埃的《普鲁斯特和小说》(与王森合译)。《在少女们身旁》的另一位译者袁树仁教授此前曾译有安德烈•莫洛亚的文论集《从普鲁斯特到萨特》。第四卷《索多姆和戈摩尔》的译者之一许钧教授在翻译该卷前后,发表多篇与翻译普鲁斯特相关的论文,其中包括《〈追忆似水年华〉卷四翻译札记》、《句子与翻译——评〈追忆似水年华〉汉译长句的处理》、《形象与翻译——评〈追忆似水年华〉汉译隐喻的再现》、《风格与翻译——评〈追忆似水年华〉汉译风格的传达》,在他不久前出版的《20世纪法国文学在中国的译介与接受》(与宋学智合著)一书中,特辟一章《普鲁斯特与追寻生命之春》追溯普鲁斯特的作品在中国的接受史,从翻译、研究、影响三方面对其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探讨。第五卷《女囚》的三位译者,周克希正在单独重译《追忆》;张小鲁女士还翻译出版了《普鲁斯特随笔集》;张寅德早在参加翻译《女囚》之前已撰写数篇普学论文,如《现实•心理•艺术——论〈追忆似水年华〉的三重内涵》、《普鲁斯特小说的时间结构》,随后又出版专著《意识流小说的前驱:普鲁斯特及其小说》……正是在这些杰出翻译家和普鲁斯特学者的努力下,中国读者得以逐步进入《追忆》的世界。 新版译者徐和瑾不但参与了旧版最后一卷《重现的时光》的翻译,而且他也是改革开放后较早译介和研究普鲁斯特作品的翻译家和学者之一。1982年他曾发表《马塞尔•普鲁斯特》一文,介绍普鲁斯特的生平与《追忆》的创作过程;1985年翻译了普学重要论文之一,热奈特的《普鲁斯特和间接语言》;1998年他又翻译出版了安德烈•莫洛亚的《追寻马塞尔•普鲁斯特》(译为《普鲁斯特传》);[12]此外他曾翻译多部法国文学名著,如巴尔扎克的《交际花盛衰记》、左拉的《娜娜》、莫泊桑的《漂亮朋友》、塞利纳的《长夜行》等,这一切无疑为他独自重译《追忆》奠定较为雄厚的基础。作为一位“学者型的翻译家”,[13]徐和瑾显示出极为勤奋、严谨、认真求索的态度。这一切既体现在译林新版《追忆》的众多文献资料上,也体现在《追忆》的译文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徐和瑾的翻译工作得到法国普学专家、弗拉马里翁版《追忆》主编让•米伊的大力支持,为其答疑并提供最新研究资料。 从版本来源看,译林出版社的两个译本,依据不同的法文原版。 旧译本很可能是根据伽里玛出版社1954年的版本,在译林的版本信息页上,关于原作版本,给出的是“本书根据法国Gallimard出版社1984年版本译出”。而据我所知,从文本上看,伽里玛出版社只出版过三个不同版本的《追忆》:20年代的初版(即《新法兰西评论》社版)、54年和87‒89年两度重新确立文本的七星文库本(伽里玛的几套简装本也是根据这两个版本)。 新译本则依据84—87年的米伊本。新译本第一卷上给出了明确的法文原版版权信息“1987 by Editions Flammarion, Paris”,给出这一信息十分重要,因为如上文所述,普鲁斯特的小说存在不同版本,而不同版本体现着普学发展的不同阶段和不同的普学理念。 新版在呈现作品的方式上与旧版不同。旧版除了第一卷正文前的“编者的话”、两篇序文和一篇较为简略的普鲁斯特年谱,其余的篇幅全部给予了作品本身;仿佛编者有意让作品本身去寻找自己的读者。新版则不同,增加了大量附加资料。从译者和出版者的观念上,都显示出努力为普通读者提供一个更容易进入的文本,以及为研究者提供一个纳入了最新研究信息的版本的意图。 从附加资料的角度看,新版增加了大量内容:正文前的图片、两篇序文。图片的加入,无疑对读者阅读时展开想象并接近作者心目中的现实有一定帮助。新版除了保留了旧版施康强翻译的安德烈•莫洛亚的序文(尤其代表了上世纪五十年代普学较高水平的成果),又增加了法文新版编者让•米伊的一篇序文,从内容上看,这篇序文在法文《在斯万家那边》87版序文的基础上进行了扩充,至少部分内容写于2008年前后。在新的序文中,作者不但简述了《追忆》各卷的主要内容,探讨了普鲁斯特的写作特征,还介绍了普鲁斯特研究的最新成果。此外译林社的新版还增加了正文前的普鲁斯特生平与创作年表,正文后的内容提要,人名、地名、文艺作品名索引以及译后记。 从某种意义上说,徐和瑾试图通过这个译本兼容米伊本和塔迪埃本的特色。在前两卷文本翻译过程中,译者显然也参考了塔迪埃本《追忆》,并在译文中提供了两个版本在段落划分、书名标示等方面的差异。此外,从正文前的“普鲁斯特生平与创作年表”可以看出,译者大量参考塔迪埃本的年表(据译者称,还参考了塔迪埃另一部著作《普鲁斯特》中的年表),一些条目是对其“去粗取精”的编译(尤其是从1589年至1927年间的条目)。正文后三篇索引同样大量参考塔迪埃本第四卷的三篇索引:人名索引近乎是对其人名索引有选择的编译;地名索引同样基本来自该本,但编排顺序有所改变:塔迪埃本将某些地名归于城市名之下,徐本地名索引基本按字母顺序排列;徐本文艺作品名索引与地名索引作法相类,按字母顺序排列,塔迪埃本则对作品进行了更细致的分类(如将《一千零一夜》中的所有故事编排在总书名之下)。总之,与塔迪埃本的年表和三篇索引相比,徐本在内容上有所增减。 新版“译后记”对每卷小说中的重要主题、主要人物的来龙去脉等进行了介绍,为读者进入作品提供了简明扼要的入门资料。 遵循弗拉马里翁出版社新版《追忆》所确立的为读者提供最新研究信息的原则,徐和瑾有着强烈的为读者提供新信息的意识,从2005年的第一卷到2010年的第一、二卷,普鲁斯特生平与创作年表进一步延伸,让•米伊的序文也进行了扩充。这一点非常值得肯定。 总之,这是一个带有研究性质的版本,充分体现了译者孜孜不倦、刻意求真的学者风范;相信接下去各卷的出版,将标志着我国普鲁斯特研究不断迈上新台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