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关于主体的新神话 依常理论,旧神话的破灭不见得总能成就新神话,但新神话的诞生却总需以旧神话的覆灭为前提。图尼埃在颠覆启蒙的理性主体神话的同时,希望造出一个新神话,从而获得与哲学家的成就相类似的不朽。(14)为此,他围绕“太阳之城”这一核心意象,大量借用西方哲学、宗教和文学中的概念,努力将鲁滨逊打造成为另一种英雄,一个走在通往神性道路上的英雄。 图尼埃的“太阳之城”是一个哲学概念,意指绝对的存在。意大利哲人康帕内拉曾写过《太阳之城》(1602)一书,书中描写的是乌托邦式愿景,图尼埃的“太阳之城”虽然并未涉及理想的社会形态,但它同样是关于完美的设想,设想的是一种理想的完美的存在。能够进入“太阳之城”的人具备完美的形态,而进入“太阳之城”成为绝对存在的关键有二,其一是褪祛人类文明加诸成人的各种枷锁,重获孩子般的纯洁;其二是获得“太阳性”,也就是双性同体。对于深陷失常的鲁滨逊来说,断不能凭一己之力实现这两个条件,此时,星期五出现了。 与笛福原文本中处于绝对从属地位的奴隶不同,星期五是图尼埃创造新神话的关键。他的出现之所以对于鲁滨逊意义重大,并不是因为他填补了荒岛上具体他者的缺失,而是因为他将消解西方文明对鲁滨逊的影响,引领后者通过变形(metamorphosis)回归至元素状态。这里说的变形,既指体貌特征上日益年轻的变化,也指心理上由失常转而成为超常——窥得生命真谛、超脱常人——的变化;而所谓的元素,是指构成物质世界的水、空气、土和火这四大基础元素。在《星期五》中,回归至元素状态意味着回归至世界的最初形态,这是哲学上的一种绝对存在,是永恒本身,实现这种回归的主体将获得神性,进入“太阳之城”。 星期五的出现令鲁滨逊意识到没有人能掌控生活,意外无时不在。小说中,星期五的出现和获救都是意外。面对野蛮人的突然造访,鲁滨逊打算开枪打死星期五以自保,没成想他的狗泰恩突然挣扎,导致走火,意外地射杀了追赶者,救下了这个阿劳干人。有了仆人的鲁滨逊发现,尽管星期五发誓效忠主人、顺从地接受主人将他强行纳入复制体系的一切努力,生活仍然充斥着他无法掌控的不和谐音,而除了面对和接受,他别无他法。以笑为例,自从流落荒岛,鲁滨逊就失去了笑的能力。尽管他心思耗尽,甚至一度希望从狗的身上寻觅笑脸以学习如何来笑,却始终无法展开笑颜。与之相对的,开怀大笑对于星期五来说是本能,做起来毫不费力。对此,鲁滨逊心有芥蒂,但也无可奈何。 笑是一个很特别的哲学命题。柏格森曾提出,笑是人类特有的行为,无论哪种形式的笑,都是针对自动症以及缺乏灵活性的良方,(15)图尼埃也认为笑是为了“保存生命的自发性以及适应新环境的能力”,“社会中的每个人都能以笑的形式对他发现的其他有机械行为的人进行惩罚”,(16)它是“人类接近绝对存在的标志”,是“一切真正哲学研究的标志”。(17)星期五常常大笑,无论是鲁滨逊教授文明社会的礼仪、规范时,还是灌输信念和教条时,他都会忍俊不禁。星期五那无法遏制的发自内心的大笑,尽管毫无恶意,却嘲讽且否定了连鲁滨逊自己都无法不去质疑的复制行为。星期五的笑时刻提醒着鲁滨逊他的失常状态,显而易见具有惩罚性质。如果说星期五的笑声从心理上打击了鲁滨逊的复制行为,他偷抽鲁滨逊的烟斗而引发的大爆炸则炸毁了鲁滨逊辛苦建立起的一切,从物质层面彻底毁灭了岛上西方文明的痕迹,给了小岛崭新的开始。 当鲁滨逊从瓦砾废墟中出来时,他发现一直想要驾驭的小岛呈现出其本来面目,这是一个由元素统治的区域,岛上的一切都分属土地元素和太阳元素这两大对立阵营。土地代表的是约束,而太阳则意指自由及永恒。星期五痴迷于一切与空气流动相关的事物,包括风筝、由风奏响的竖琴和船帆等等,属于天空,属于太阳,而鲁滨逊则像棵深深扎根于大地的树,隶属于土地。他需要星期五的引导,方能挣脱土地的束缚,进入象征永恒的太阳之城。 在这全新的生活中,孩子式的无邪、纯真很重要,鲁滨逊需要消解(unlearn)从西方文明社会里习得的知识,经历从孩子成长为成年人,再回归至孩子的状态。这个变化过程预示着他将彻底颠覆先前的认知与生活方式。在星期五的引领下,鲁滨逊不得不承认违背既定常识并不总意味着违背自然规律:树在连根拔起之后可以倒着继续生长,原先的根上能生发新芽,而枝干上也能长出根来;同树一样,人可以用手走路。这些新发现打破思维的常规,展示出原先认为毫无疑义的事物中的含混性,呈现出无限多的可能性。 起初,鲁滨逊认为自然代表着混乱无序,而他的复制目的正是为了通过制造结构性他者,给无序的世界带去秩序,从而使其自身远离失常。如今,在星期五的引领下,自然在鲁滨逊的眼中不再混乱无序。游戏也不再是影响生产的罪恶之举,而是一种生活方式。游戏的自发性特点正是孩童式天真的表现,鲁滨逊与星期五的游戏让前者得以亲近自然,为他的回归自然元素打下生理上的基础,而二人之间角色互换的游戏,帮助鲁滨逊消解原先的认识论,使他与星期五尽弃前嫌。鲁滨逊热切地观察并模仿星期五的举动,经历了从肤色到长相再到行为能力的一系列变化,好似返老还童,而每个变化都让他益发与星期五相似,直至最后,二人成为双生子,如同罗马神话中的双子星卡斯特与帕勒克一般。星期五与鲁滨逊的关系象征性地表现在他与大山羊安多阿尔的较量上。在交手数回合之后,星期五终于将之毙命,然后用它的尸身做了一只乘风飞翔的风筝以及一只靠气流来奏响天籁乐曲的竖琴,让这原本立足于大地之上的生命得以摆脱土地的束缚,从而得以进入“太阳之城”。至此,鲁滨逊实现了变形,而星期五也完成了由奴隶到精神引导者的身份变化。图尼埃的这种重写,无疑是对笛福原文本中鲁滨逊与星期五的殖民主奴关系的批判。 太阳之城以“太阳性”为标示,而小说中的“太阳性”以咬着自己尾巴的蛇为象征,既表示由于时间变为循环而非线性超越生死,也表示由于雌雄同体而超越性别。超越线性时间标志着鲁滨逊由文明社会中衰老的成人变为拥有永恒青春的自然的孩子。同时,鲁滨逊自称为“女性、天空的新娘”(212页),这意味着他成为双性同体。图尼埃的这一安排似是对柏拉图的回应,早在《宴饮篇》中,柏拉图就曾提到过,双性同体是理想的存在形式,(18)如果不是人类狂妄自大,就不会像失去伊甸园一样失去这种形态,而鲁滨逊正是在消解文明社会灌输的“常识”之后才得以回复双性同体,难怪有批评家称鲁滨逊的变形为“对本源的追寻”。(19) 以常理论,进入太阳之城的鲁滨逊和星期五均得到了完美的归宿,故事应该就此打住,但是图尼埃并未止步于此。太阳之城既然是极度的完美,达到这样一种状态极端困难,而要将之保持下去更是难上加难。小说结尾处,“白鸟号”帆船的到来打破了鲁滨逊与星期五的宁静生活。鲁滨逊拒绝白鸟号船长回归文明社会的邀请,决意留在岛上,而星期五着迷于现代科技,趁着夜色不告而别。鲁滨逊经历的变形和回归是以星期五的存在为前提的,他的离开令鲁滨逊从完美的太阳之城跌落。幸运的是,星期五的离去造成的缺失将由雅安填补。这是个不堪虐待而从船上偷跑出来的孩子,鲁滨逊给他取名星期四。显然,鲁滨逊与星期四之间将重演引导加变形的故事,但究竟是谁来引导谁,鲁滨逊还是星期四,图尼埃将这一疑问留给了读者。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