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卡蒙斯在《卢济塔尼人之歌》中有几次提到中国,但看不出他对中国有直接的经验,在他笔下,遥远的中国首先是一个地理上的形象,是葡萄牙人即将抵达的一个目标: 你的英雄们所点燃的战火, 是如何让大海熊熊燃烧呵, 他们俘获崇拜偶像的蛮人, 战胜摩尔人和不同的民族。 他们将夺取富饶的金光岛, 还将航行到最遥远的中国, 将抵达东方最偏远的岛屿, 将让整个大海都俯首听命。[13] 在史诗的最后一章,卡蒙斯描写到达·伽马从印度返国的途中,一直爱护葡萄牙人的爱神维纳斯为葡萄牙在大海中开辟了一座“爱情岛”,众神在岛上为葡萄牙水手举行庆功宴会,用美酒佳肴和爱情补偿他们所遭受的苦难。席间,海神特蒂斯(Thetis)唱起颂扬葡萄牙人的歌曲,她不仅歌颂葡萄牙人过去的功劳,也预示了葡萄牙人的未来所为:将有一支船队从里斯本出发,沿着达·伽马开辟的航道,再次抵达东方。然后女神带领葡萄牙人来到一个山洞,向他们展示一个宇宙的模型,描述世界的面貌,告诉他们将来要做的事情,于是葡萄牙人看到了地球,上面“生活着不同的国家和民族,/有各自的国王、宗教和风俗”[14],但只有欧洲的文明强大昌盛,其他地区尽管有辽阔的土地,蕴藏着金矿和财富,但尚未开化;人民蒙昧野蛮,只相信异端邪说,更有“食人生番,烧红烙铁纹身”的怪诞风俗。而对中国,虽然寥寥数语,却尽是赞美之词,他的中国形象没有脱离当时欧洲的社会集体想象,如同许多文本所描述的那样:国土辽阔富饶,君主道德高尚。比起他所描写的其他地方,他对中国的描述是肤浅的,有些说法并不准确。洛瑞罗认为,“在《葡国魂》中提到中国的地方,并不像提及亚洲其它地区那样,比较详细具体,相反地对于如果在那里居住过的人来说,却显得过于空洞,而且很不准确,甚至出现了错误。”[15] 你看那么难以置信的长城 就修筑在帝国与帝国之间, 那骄傲而富有的主权力量, 这便是确凿而卓越的证明。 它的国王并非天生的亲王, 更不是父位子袭时代传递。 他们推举一位位仁义君子, 以勇敢智慧德高望重著名。[16] 他提到了中国的长城,这没错,但是他错误地提及中国的皇帝不是世袭继承,这或许借用了当时皮莱资[17]的历史著述《东方概说》中的说法。虽然诗人在诗中传递了有关中国的零星信息,但并不能说明他游历过这个国家。迄今还没有任何历史资料证明卡蒙斯曾经到过澳门或者中国的其它地方,然而却流传着他曾在澳门生活过的传说。根据传说,卡蒙斯辗转来到澳门,担任“死亡验尸官”的卑微职务;他经常在沙梨头的一个简陋的石洞里流连,写下了《卢济塔尼亚人之歌》的部分章节,如同作家万瑟斯劳·德·莫赖斯[18]所描述的那样:“在夏季令人窒息的宁静中,他总是怀着惰夫对失业的厌恶之情,偷偷逃离他那卑贱的工作,来到三块巨石搭成的石洞里寻找清凉世界。在这里,他重新整理,完成了一部以后轰动欧洲的巨作。”[19] 这部巨作险些与世人失之交臂,根据传说,卡蒙斯后来从澳门返回印度,途中船在湄公河遇难,他冒着生命险才救出诗稿。在文人墨客不断重复的描写和渲染下,这一传说变得生动起来,富于感染力,令人不愿意怀疑其真实性。 然而,诗人从来没有在任何文字中提及过澳门,其实连葡萄牙人自己对传说的真实性也并非深信不疑。庇山耶[20]写道:“多少年来,围绕贾梅士是否在澳门居住过,是否在这城里任过官职,是否当过或可能当过死亡验尸官论不休。这辩论总有一天还会重新热起来而最后的结论很有可能是否定的。”[21] 那几块岩石构成的石洞简陋之极,很难相信卡蒙斯曾在这里流连忘返、埋头写作。另一位葡萄牙作家阿基利诺·雷贝格[22]说:“如果我们谈论的贾梅士故居石洞确实像参观者证实的那样仅为1.35米X 3.2米,那它用来住大猩猩比住一个文明人更合适。除了外观上的不适,待在里面也极不舒服。把它美化成‘工作室’,认为它满足了贾梅士这样一个知识分子创作的要求的说法是十分荒谬可笑的。”[23] 实际上,如果1558-1559年间卡蒙斯真的游历过中国的沿海地区并在澳门居住过,那么澳门那时候还是一荒僻的小渔村,只有几件临时搭建的木屋和茅草房,仅供渔民们落脚,或许卡蒙斯在澳门上过岸,但是否在此居住过并进行史诗的创过却缺乏史料的佐证。罗瑞罗在《史学家之谜:贾梅士在澳门》一文中得出以下结论:“贾梅士‘可能’进行了过一次中国海域之行,‘可能’在暹罗湾遭遇海难,以‘可能’真有过一位中国女伴,但是,他肯定没有担任过所谓‘死亡事物专员’,没有在马交(即澳门——作者注)长住过,更没有在一个所谓马交石洞写过他的著名史诗,就连一部分也没有。”[24] 不管这个传说多么扑朔迷离,多么缺少根据,事实是“有关卡蒙斯到过中国,以及他在中国的海域遭遇海难的故事早就迅速传播开了,尽管从未有过任何原始文献资料对此加以确认”。[25]传说不仅仅是为了传说,不仅仅是为了在旅游地图上增加一个风景点,它经过符号化和仪式化的过程,已经上升为一个神话,成为殖民者确认在异国“存在”的一个标志性象征,这种“存在”剔出了殖民主义的炮声和血迹,洋溢着普世主义的温情和诗意。在这一象征化的过程中,诗人生前流连的地方被命名为“贾梅士公园”,在诗人曾经写作的石洞前竖立了一尊半身铜像,周围是中国人和葡萄牙人颂扬诗人的石刻碑文。澳门回归之前,每年6月10日是“葡国日、贾梅士日暨葡侨日”,这一天传说(又是传说)是卡蒙斯的冥日,后被定为葡萄牙的国庆日。这一天澳葡政府会在石洞前举行公祭活动,政府官员率领民众向诗人雕像敬献花环,华裔和葡裔学生共同吟咏诗人的作品。在官方的倡导和文人墨客的配合下,这一传说已成为殖民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真实,成为澳门历史记忆的一部分,成为殖民者塑造自我形象的一个重要符号。庇山耶写道:“这就是卡蒙斯石洞,一个小得可怜但完全可以改进的地方。它极富魅力,是纪念卡蒙斯的地方,也是祭拜祖国的圣坛。只要还有葡萄牙,这种崇拜和声誉就不会消亡。它是胜过任何历史研究的明确的事实:葡萄牙最伟大的天才曾在澳门受难、恋爱、思考,也是在澳门写出了他部分不朽的诗篇。”[26] 因此,这个石洞的象征意义远远超过了真实的意义,一个葡萄牙诗人缺乏历史根据的传说成为诠释葡萄牙在中国澳门存在四百多年的象征和隐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