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其他民族是否具有汉语能力并不明确,不过其中一部分应当具有一定汉语能力。《旧唐书》曾记载唐高祖李渊武德七年(624)道士在高句丽讲老子的情况: 遣前刑部尚书沈叔安往册建武为上柱国、辽东郡王、高丽王,仍将天尊像及道士往彼,为之讲老子,其王及道俗等观听者数千人。⑥ 这里记载的高丽即高句丽,该时期王建的高丽尚未建立,故只能是指高句丽。高句丽王与辽东郡王、道士、俗人数千人去听道士讲老子,道士来自中原,讲的必然是汉语,听者达数千人。数千听者中汉人可能居多,不过也应当有高句丽人。高句丽听者应具有一定汉语能力,但恐怕多是社会上层贵族。然而《旧唐书》记载的是7世纪高句丽末期的情况,记载虽可靠,但与高句丽建国初期相距六百余年,无法证明高句丽初期的汉文能力。 《方言》将这一区域划为燕方言区,在高句丽存在的700年期间,书面语言是汉文,口头语言较为繁杂。有学者认为使用的是高句丽语,⑦也有学者认为使用通古斯语,或认为高句丽时期没有形成统一的语言。笔者认为,高句丽人使用的是高句丽语,但高句丽语已完全失传,仅在一些地名、人名及其他名称中保存下来零星词汇,这些词汇足以证明高句丽人的语言与燕人的语言完全不同。例如,《三国史记》记载了一些地名和人名: 夏六月,松让国来降,以其地为多勿部,封松让为主。丽语谓复旧土为多勿,故以名焉。⑧ 复旧土是汉语,多勿是当地语,汉语与当地语显然不同。《三国史记》记载当地语就是高句丽语,这一点或可存疑,但除汉语之外还有其他语言这一事实则无可置疑。已失传的语言往往会在地名中保存一些词汇,故从地名仍可窥视到当地曾普遍使用过何种语言。当地其他民族应当普遍使用其他语言,他们是否具有汉语能力则无法确定。然而,根据扬雄《方言》与《三国志》的记载来看,高句丽应当也杂居着燕人,因而其他民族中完全可能有成员具有汉语能力,只是没有相关文献可证明。高句丽并用几种语言,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能够使用当地的两、三种语言也完全可能。因而,实难判断《黄鸟歌》最初以何种语言写成,既可能是汉诗,也可能是汉译诗。 其二,瑠璃王与王妃的语言状况。前文考察的是高句丽语言使用的一般状况,但结论不足以解决《黄鸟歌》是汉诗或汉译诗这一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有必要调查瑠璃王的生平。瑠璃王完全不同于早期其他诗人。他不仅有优越的物质条件、相对良好的修养与语言条件,也与汉人之女雉姬有过一段婚姻。汉人与当地其他民族通婚并不一定罕见,而且在高句丽王族的系谱中,瑠璃王不是唯一与当地汉人之女联姻的君王。高句丽消灭乐浪郡之后,出现了崔氏乐浪,瑠璃王之孙好童娶的是崔氏乐浪之女。崔氏乐浪存在的时间很短,后被高句丽吞灭(《三国》:186)。瑠璃王与雉姬、好童与崔氏之女的婚姻是当时政治的需要,因当地汉人在政治、文化方面具有一定影响力。普通庶民之间也应当存在通婚情况,只是文献多记载王族的历史,普通庶民难以进入史册。 瑠璃王在第一任王妃松氏死后,续娶了两任王妃,一是禾姬,一是汉人之女雉姬。那么雉姬是什么样的汉人呢?李氏朝鲜文人李德懋以为雉为姓氏:“雉氏:《东国通鉴》:高句丽瑠璃王有二姬,曰禾姬,雉姬。”⑨雉显然不是姓,应当是名,这是李德懋的失误。雉姬可能是中原汉朝之女,是高句丽与汉朝联姻的结果;也可能是移居中国东北或朝鲜半岛的燕人之后,即当地汉人。第一种可能性最小,因并无汉朝与高句丽联姻的文献记载。雉姬与禾姬争吵后,赌气出走王宫,只能是回娘家,且娘家离高句丽王宫应当不是很远。如果雉姬娘家在中原,雉姬赌气出走就不可理解,因而可判定雉姬是当地汉人豪门之女,祖籍应是燕国,是燕人移民之后。瑠璃王的另外两位王妃都是当地人,松妃是当地松让国王之女。朱蒙从北方夫余南下,侵占了松让国,瑠璃王娶松让国王之女为妃,是治国的政治措施之一。松氏死后续娶的禾姬是“鹘川人之女”,《三国史记》记载瑠璃王在鹘川建造了离宫,说明禾姬也是当地人,依此来看瑠璃王的三个王妃都是当地人。 瑠璃王与雉姬之间以什么语言交流不明,现在难以考知。雉姬作为当地汉人,很可能不只是懂汉语(燕国方言),可能也懂高句丽语,二人之间混用两种语言的可能性也存在。瑠璃王是否具有汉语能力,无文献可证明。瑠璃王与雉姬的婚姻维持了多长时间不明,但未必维持了很长时间。《三国史记·高句丽本纪一·瑠璃明王三年十月》记载的事件未必都发生于这一年的十月,雉姬具体何时出走不明。瑠璃王三年之后的一条是瑠璃王十一年夏四月,这一条及其后诸条均与雉姬无关。由此来看,瑠璃王与雉姬的婚姻生活不一定维持了很长时间,瑠璃王有可能学会了汉语,但是否具有良好汉文写作能力,实无法判断。 瑠璃王三年十月条的记载表明,其婚姻生活中确已融入汉文化因素。禾姬怒斥雉姬的理由即证明此,禾姬骂雉姬“汝汉家婢妾,何无礼之甚乎”。禾姬以无礼来指责雉姬,因为礼是汉人儒家文化的核心思想之一。雉姬既是汉家之女,就应当有儒家礼义,然而在禾姬看来雉姬完全没有礼义。禾姬如此指责,表明高句丽人对汉文化有一定了解,同时汉文化也一定程度地融入了瑠璃王的婚姻生活。 那么这一记载是否可靠呢?禾姬的指责应当可信,因为高句丽建国初期已接受了儒家思想文化,儒家思想甚至成为高句丽建立君臣关系、父子关系以及异国关系的基本原则。高句丽建国初期有关儒家文化的记载比较多见,瑠璃王本纪记载:“秋八月,扶余王带素使来让王曰:‘……夫国有大小,人有长幼,以小事大者,礼也,以幼事长者,顺也。今王若能以礼顺事我,则天必佑之,国祚永终,不然则欲保其社稷,难矣。’于是,王自谓:‘立国日浅,民孱兵弱,势合忍耻屈服,以图后效。’乃与群臣谋,报曰:‘寡人僻在海隅,未闻礼义。今承大王之教,敢不怍命之从。’”(《三国》:180)扶余以儒家礼的观念为名义阐释扶余与高句丽的国家关系,表达准备侵略高句丽的企图。不管这种说法是否真正符合儒家礼的观念,其足以证明儒家思想观念确已影响了扶余和高句丽。 在瑠璃王的家族生活中,儒家思想也发挥了作用。《三国史记》记载:“太子曰:‘……今父王以我为不孝,赐剑自裁,父之命,其可逃乎?’乃往砺津东原,以枪插地,走马触之而死,时年,二十一岁。以太子礼,葬于东原,立庙。”“论曰:孝子之事亲也,当不离左右以致孝,若文王之为世子。……传曰:‘可谓父不父,子不子矣。’”(《三国》:179)瑠璃王的长子因恐惧而未能执行父王之令,他以孝的观念反省自身行为,最终自杀而亡。他的葬礼按太子应享受的礼仪等级举行,这说明儒家礼仪已成为处理高句丽王宫政事的基本原则。史家对此的评论也完全按照儒家思想进行,以为父不父、子不子是长子自杀而亡的原因。 综上所述,儒家思想当时已较普遍地进入扶余和高句丽人的生活。儒家思想文化的流入不会只是思想文化的流入,与思想文化一起流入的通常也包括语言。既然在高句丽建国初期儒家思想文化发挥过比较重要的作用,那么在高句丽的政治与家族生活中完全没有流入汉语则不可想象。这种状况不能直接证明瑠璃王的《黄鸟歌》是汉诗,但说明存在汉诗的可能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