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体贵弘润 刘勰说:“夫箴诵于官,铭题于器,名目虽异,而警戒实同。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摛文也必简而深,此其大要也。然矢言之道盖阙,庸器之制久沦,所以箴铭异用,罕施于代。惟秉文君子,宜酌其远大焉。”(45) 铭文是在向天地、神灵、世人、子孙昭告功德,特殊的功用决定其“体贵弘润”的文体要求,也就是风格要圆润大气,具体表现为思想内容上要“核以辨”,语言文字上要“简而深”。如前所说,刘勰认为飞廉、灵公、赵灵、秦昭等人的事“可怪”“可笑”,就是因为其内容荒诞不经。刘勰正是根据“核以辨”与“简而深”的根本要求来评析历代铭文,《文心雕龙·铭箴》云: 至于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泽,亦有疏通之美焉。若班固燕然之勒,张昶华阴之碣,序亦盛矣。蔡邕铭思,独冠古今。桥公之钺,吐纳典谟;朱穆之鼎,全成碑文,溺所长也。至如敬通杂器,准矱戒铭,而事非其物,繁略违中。崔骃品物,赞多戒少;李尤积篇,义俭辞碎。蓍龟神物,而居博奕之中;衡斛嘉量,而在臼杵之末。曾名品之未暇,何事理之能闲哉!魏文九宝,器利辞钝。唯张载剑阁,其才清采。迅足骎骎,后发前至,勒铭岷汉,得其宜矣。 秦始皇勒岳事见《史记·秦始皇本纪》:“二十八年,始皇东行郡县,……刻石颂秦德。”(46)所谓“疏通之美”,《史记·五帝本纪》称帝颛顼高阳“静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47)。《礼记·经解》云:“疏通知远,《书》教也。”疏曰:“《书》录帝王言诰,举其大纲,事非繁密,是疏通。上知帝王之世,是知远也。”(48)《文心雕龙·封禅》:“秦皇铭岱,文自李斯,法家辞气,体乏弘润;然疏而能壮,亦彼时之绝采也。”李曰刚《文心雕龙斟诠》:“彦和籍其词而申其义,承上文‘政暴而文泽’言,有‘疏通政理,通达民情’之意存焉。”(49)在刘勰看来,秦始皇虽然在政治上实施暴政,但在泰山的刻石文字明白通畅也有文采。 刘勰提到班固的《封燕然山铭》,据范晔《后汉书》载:“齐殇王子都乡侯畅来吊国忧,……(窦宪)遣客刺杀畅于屯卫之中,……后事发觉,……宪惧诛,自求击匈奴以赎死。会南单于请兵北伐,乃拜宪车骑将军,金印紫绶,官属依司空,以执金吾耿秉为副,……大破之……宪、秉遂登燕然山,去塞三千余里,刻石勒功,纪汉威德,令班固作铭。”(50)该铭文曰: 惟永元元年秋七月,有汉元舅日车骑将军窦宪,寅亮圣明,登翼王室,纳于大麓,惟清缉熙。乃与执金吾耿秉,述职巡御,理兵于朔方。鹰扬之校,螭虎之士,爰该六师,既南单于、东乌桓、西戎氐羌侯王君长之群,骁骑三万。元戎轻武,长轂四分,云辎蔽路,万有三千余乘。勒以八阵,莅以威神,玄甲耀日,朱旗绛天。……上以掳高、文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汉之天声。兹所谓一劳久逸,暂费而永宁者也。乃遂封山刊石,昭铭上德,其辞日:铄王师兮征荒裔,剿凶虐兮截海外,夐其邈兮亘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熙帝载兮振万世。 相比五句七言的铭文,其序言真是太长了。刘勰又提到张昶的《西岳华山堂阙碑铭》,该铭文正文如下:“于穆堂阙,堂阙昭明。经之营之,不日而成。匪奢匪俭,惟德是程。匪丰匪约,惟礼是荣。虔恭禋祀,黍稷芬馨。神具醉止,降福穰穰。”只有12句,48个字,但其序言却从“天地定位,山泽通气”;“岳有五,而华处其一;渎有四,而河在其数”的山川地理形势谈起,接着又从上古“帝皇巡狩”说到“逮至大汉,受命克乱”,再说到“于是镇远将军领北地”云云,一直到“乃建碑刊石,垂示后裔”,足足有640多字,是铭文正文的十多倍,可谓长矣。(51) 刘勰认为,蔡邕的铭文可谓古今一绝。刘勰所言是很有道理的,蔡邕保存到今天的铭文不仅数量多,而且水平高,有《东鼎铭》《中鼎铭》《西鼎铭》《黄钺铭》《鼎铭》等。(52)刘勰认为,蔡邕的铭文也有不足之处,如《黄钺铭》“吐纳典谟”,即模拟经典,而《鼎铭》则写成了碑文,大概是因为碑文是其所擅长的缘故。据宋代王应麟著《困学纪闻》卷十三:“蔡邕文今存九十篇,而铭墓居其半,曰碑,曰铭,曰神诰,曰哀赞,其实一也。”王应麟也认为,蔡邕是碑铭混一。“独冠古今”的蔡邕尚且有不足,其他如冯衍、崔骃、李尤、曹丕等人的铭文,或与器物不符,或详略不当,或赞多戒少,或内容单薄而言辞冗繁,总之,有这样或那样的毛病。“李尤赋铭,志慕鸿裁,而才力沈膇,垂翼不飞。”(《文心雕龙·才略》)只有张载的《剑阁铭》文采清英,晋武帝下令刻在剑阁山,可谓得其处所。 刘勰擅于在与其他相关文体的比较区分中突出铭文的文体特征。“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文心雕龙·宗经》)几种文体有共同的文体渊源,但又有不同之处。如“颂”近于铭文,但也有区别:“敬慎如铭,而异乎规戒之域。”(《文心雕龙·颂赞》)铭文与传、碑的区别在于:“其序则传,其文则铭,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此碑之制也。夫碑实铭器,铭实碑文,因器立名,事光于诔。是以勒石赞勋者,入铭之域;树碑述己者,同诔之区焉。”“铭德慕行,光采允集。”(《文心雕龙·诔碑》)所以詹锳说:“就其文而言是颂,就其刻石而言就是铭。但有时颂赞等即使刻石也称颂赞,而铭文也不一定全是歌颂的文章。换言之,刻石的不一定就是铭,也可能是其他文体,而铭文则以刻石或刻于器物为常。”(53)在文体风格上,“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弘深”(《文心雕龙·定势》)。 如前所述,刘勰是站在军国大事的角度来看待铭文功能的,故要求铭文“体贵弘润”。但历史上也有一些铭文内容上有较为个人化的表达,如传说黄帝所作《巾几铭》,极似后世座右铭,主要是鉴戒自己而非昭告天下,文辞谈不上“弘润”。所以在“体贵弘润”之外,也有些个性化的铭文存在,越到后世,这类文字越多。后世的座右铭,就是文人表达自己情志的重要文体。比如东汉崔子玉《座右铭》主要就是戒慎自己的言行:“无道人之短,无说己之长。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世誉不足慕,唯仁为纪纲。隐心而后动,谤议庸何伤。无使名过实,守愚圣所臧。在涅贵不淄,暧暧内含光。柔弱生之徒,老氏诫刚强。行行鄙夫志,悠悠故难量。慎言节饮食,知足胜不祥。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54)说的都是自己的言行准则,而非铭功尚德,故也与“弘润”无涉。 在刘勰之前,对于铭文的讨论,历史上已有一些文字。如蔡邕,不仅铭文写得多写得好,而且还专门撰有专论文章《铭论》: 《春秋》之论铭也,日:“天子令德,诸侯言时记功,大夫称伐。”昔肃慎纳贡,铭之楛矢,所谓天子令德者也。黄帝有巾几之法。孔甲有槃杅之诫,殷汤有《甘誓》之勒,毚鼎有丕显之铭。武王践阼,咨于太师,而作席机楹杖杂铭十有八章。周庙金人,缄口书背,铭之以慎言,亦所以劝进入主,勖于令德者也。昔召公作诰,先王赐联鼎,出于武当曾水。吕尚作周太师而封于齐,其功铭于昆吾之冶。汉获齐侯宝樽于槐里,获宝鼎于美阳。仲山甫有补袞阙式百辟之功。《周礼·司勋》:“凡有大功者,铭之大常。”所谓诸侯言时计功者也。宋大夫正考父三命兹益恭,而莫侮其国。卫孔悝之父庄叔,随难汉阳,左右献公,卫国赖之,皆铭于鼎。晋魏颗获秦杜回于辅氏,铭功于景钟,所谓大夫称伐者也。钟鼎礼乐之器,昭德纪功,以示子孙。物不朽者,莫不朽于金石,故碑在宗庙两阶之间。近世以来咸铭之于碑,德非此族,不在铭典。(55) 这篇《铭论》对于铭文源流的疏通,以及铭文铭记功德的文体功能的认识,对刘勰的影响是很明显的。蔡邕之外,还有其他人也谈到铭文。如陆机《文赋》:“铭博约而温润。”挚虞《文章流别论》:“夫古之铭至约,今之铭至繁,亦有由也。质文时异,则既论之矣。且上古之铭,铭于宗庙之碑。蔡邕为杨公作碑,其文典正,末世之美者也。后世以来器铭之佳者,有王莽《鼎铭》,崔瑗《杌铭》,朱公叔《鼎铭》,王粲《砚铭》,咸以表显功德。天子铭嘉量,诸侯大夫铭太常、勒钟鼎之义,所言虽殊,而令德一也。李尤为铭,自山河都邑,至于刀笔符契,无不有铭,而文多秽病。讨论润色,言可采录。”(56)陆机以及挚虞对于铭文的文体特征的认识,对刘勰的思想也有启示意义。刘勰正是在前人创作实践和理论探讨的基础之上,比较系统地提出其铭文思想的。正如清谨轩评《文心雕龙·铭箴》所言:“综核之义,殆无隐色矣。”(57)尽管刘勰是综括前人思想,但相对而言,《文心雕龙·铭箴》更全面深入地论述了铭文的源流、功能及文体特征,堪称中国早期铭文理论形态的集中呈现。 铭文对了解当时的历史事件提供了极为宝贵的第一手史料。作为原始文字记录,铭文不同于“源一流十”的古代文献,对写本资料不仅是一种补充,且具有他校作用。铭文的研究对我们研究古代文化、重建中国古典学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