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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与中国铭文理论的早期形态(2)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文学评论》 吴中胜 参加讨论

    二 贵乎慎德
    刘勰说:“铭者,名也,观器必也正名,审用贵乎慎德。”(《文心雕龙·铭箴》)陈仁锡认为:“二句概铭义。”(21)所谓“慎德”,“慎”即“鉴诫”之意;“德”,即功德。我们可以从这两方面来看铭文的功能。
    首先是“鉴诫”。铭文的目的起初就是出于“鉴诫”。黄帝“刻舆几”是为了“弼违”,即为了改正错误。大禹“勒荀簴”是为了“招谏”,即指正错误。商汤、周武王刻铭文是为了“规”“训”,社会生活日新月异,所以时时处处要警醒自己。这几则铭文的目的大体不离“鉴诫”的宗旨,这也是早期铭文的一般旨归,如《毛诗·鄘风·定之方中》正义云:“作器能铭者,谓既作器能为其铭。若栗氏为量,其铭曰:‘时文思索,允臻其极。嘉量既成,以观四国。永启厥后,兹器为则。’《大戴记》说武王盘盂几杖皆有铭,此其存者也。铭者,名也,所以因其器名而书以为戒也。”(22)刘师培《论文杂记》说:“铭者,古人儆励之词也。铭始于黄帝,故《汉志》道家类列黄帝铭六篇,厥后禹铭荀簴,汤铭浴盘,武王闻丹书之言,为铭十六。而周代卿士大夫,莫不勒铭于器以示子孙。”(23)因器立铭,或警诫自己,或诫勉臣属,或警示后人。如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毛公鼎是现存商周青铜器铭文最多的,有497个字,是商周时期铭文鼎盛的生动例证。毛公鼎铭文是典型的册命铭文,目的是诫勉臣属,先是追述了周文王、武王的丰功伟绩,接着叙述宣王任命毛公管理内外事务,并一再教导毛公要勤政爱民,修身养德,这是在戒勉。
    铭文的另一项重要功能即铭功尚德。铭文的思想内容涉及较广,有政治活动、军事活动、经济活动、王朝职官、盟约活动、婚姻制度等等,如1978年出土的曾侯乙钟,有2800余字的铭文,里面主要内容是谈音律。但早期的铭文主要的作用是用来铭记功德。古人认为,立德、立功、立言,是不朽之事,《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云:“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不朽之事当然是值得铭记的,所以铭记功德越来越成为铭文的重要功能。《释名·释言语》云:“铭,名也,记名其功也。”(24)《释名·释典艺》云:“铭,名也,述其功美,使可称名也。”(25)铭名同义,铭就是名,铭文就是要给有功德的人一个名份;名也是铭,要让千秋万代铭记人的功德。《管子·心术》云:“名者,圣人之所以纪万物也。”(26)古人认为,只有丰功盛德之人才配得上用钟铭鼎器,其英名值得千秋万代传承。正如魏文帝曹丕《铸五熟釜成与钟繇书》所说:“盖鼎之烹饪,以飨上帝,以养圣贤,昭德祈福,莫斯之美。故非大人,莫之能造。故非斯器,莫宜盛德。”(27)刘勰认为,历史上有的人恪守铭文的本义,也有的人有违铭文的基本功能,显得怪诞可笑。他说:
    盖臧武仲之论铭也,日:“天子令德,诸侯计功,大夫称伐。”夏铸九牧之金鼎,周勒肃慎之楛矢,令德之事也;吕望铭功于昆吾,仲山镂绩于庸器,计功之义也;魏颗纪勋于景钟,孔悝表勤于卫鼎,称伐之类也。若乃飞廉有石槨之锡,灵公有蒿里之谥,铭发幽石,吁可怪矣!赵灵勒迹于番吾,秦昭刻博于华山,夸诞示后,吁可笑也!详观众例,铭义见矣。(28)
    刘勰例举历史上的一些著名事例进一步申述武仲论铭之义。据《左传·襄公十九年》载:“季武子以所得于齐之兵,作林钟而铭鲁功焉。臧武仲谓季孙曰:‘非礼也。夫铭,天子令德,诸侯言时计功,大夫称伐。今称伐则下也,计功则借人也,言时则妨民多矣,何以为铭?且夫大伐小,取其所得以作彝器,铭其功烈以示子孙,昭明德而惩无礼也。今将借人之力以救其死,若之何铭之?’”杜预注:“天子铭德不铭功。”又注:“举得时动有功,则可铭也”;“铭其功伐之劳”(29)。对于功德的铭记,是铭文的基本要义。《周礼·司勋》云:“凡有功者,铭书于王之大常,祭于大烝,司勋诏之。”郑玄注曰:“铭之言名也,生则书于王旌以识其人与其功也,死则于烝先王祭之。诏谓告神以辞也。盘庚告其卿大夫曰:‘兹予大享于先王,尔祖其从与享之。’是也。”(30)铭记先祖功德,也是为了激励后人。先祖言行,有美有恶,但铭文只称其美德;扬先祖美德,而不言其恶行,为尊者讳,这是后世子孙孝顺之心的表现。《礼记·祭统》说:“夫鼎有铭,铭者,自名也,自名以称扬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为先祖者,莫不有美焉,莫不有恶焉。铭之义,称美而不称恶,此孝子孝孙之心也。唯贤者能之。铭者,论撰其先祖之有德善、功烈、勋劳、庆赏、声名,列于天下,而酌之祭器,自成其名焉,以祀其先祖者也。显扬先祖,所以崇孝也。身比焉,顺也。明示后世,教也。夫铭者,壹称而上下皆得焉耳矣。是故君子之观于铭也,既美其所称,又美其所为。为之者,明足以见之,仁足以与之,知足以利之,可谓贤矣。贤而勿伐,可谓恭矣。”(31)注曰:“铭,谓书之刻之以识事者也。自名,谓称扬其先祖之德,著己名于下。”又曰:“勋业也,王功曰勤,事功曰劳。酌之祭器,言斟酌其美,传著于钟鼎也。身比焉,谓自著名于下也。顺也,自著名以称扬先祖之德,孝顺之行也。教也,所以教后世。”(32)先祖有功德,也有不足,但铭文称扬先祖也是有选择的,只称美不称恶,只是后世“崇孝”的表现。
    那么,有哪些功德值得铭记呢?不同级别的人有不同要求,在天子则为“令德”,在诸侯则为“计功”,在大夫则为“称伐”。刘勰举例说,“夏铸九牧之金鼎,周勒肃慎之楛矢”,就是“令德之事”。前者见《左传·宣公三年》记载:“楚子伐陆浑之戎,遂至于洛,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对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人川泽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两,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桀有昏德,鼎迁于商,载祀六百。商纣暴虐,鼎迁于周。德之休明,虽小,重也。其奸回昏乱,虽大,轻也。’”(33)王孙满认为,要问的是德之大小轻重而不是鼎的大小轻重,以前夏王有德,铸九牧之金鼎,百姓不会遭遇妖魔鬼怪,这是上天赐福人间。桀、纣残暴无德,九鼎再大再重也会被迁走(意指改朝换代)。后者见《国语·鲁语下》引孔子的话说:“昔武王克商,通道于九夷、百蛮,使各以其方贿来贡,使无忘职业。于是肃慎贡楛矢、石砮,使其尺有咫。先王欲昭其令德之致远也,以示后人,使永监焉,故铭其栝曰‘肃慎氏之贡矢’。”(34)铭文记下肃慎进贡楛矢事,传扬的是周武王的“令德”。
    对于铭文的“计功之义”,刘勰举例说,“吕望铭功于昆吾,仲山镂绩于庸器”,即为“计功之义”。吕望事见《逸周书·大聚解》:“乃召昆吾治而铭之金版,藏府而朔之。”朱右曾云:“昆吾出善金,见《山海经》注,故因以名掌冶者。”(35)东汉窦宪北征有功,崔骃撰《仲山父鼎铭》,此铭镂刻在“庸器”即战利品之上。《周礼·春官》典庸器:“掌藏乐器、庸器。”注:“庸器,伐国所获之器,若崇鼎、贯鼎及以其兵物所铸铭也。”(36)崔骃称赞窦宪“终吉有福,足胜其任”(37)。吕望和窦宪都封侯,故记其事的铭文是“计功”。
    “称伐之类”的铭文,刘勰认为,“魏颗纪勋于景钟,孔悝表勤于卫鼎”,即此类。魏颗事见《国语·晋语七》载:“昔克潞之役,秦来图败晋功,魏颗以其身却退秦师于辅氏,亲止杜回,其勋铭于景钟。”(38)又《左传·宣公十五年》载:“秋七月,秦桓公伐晋,次于辅氏。……魏颗败秦氏于辅氏。”(39)这是战伐之功。孔悝事见《礼记·祭统》:
    故卫孔悝之鼎铭日:“六月丁亥,公假于大庙。公日:‘叔舅!乃祖庄叔左右成公。成公乃命庄叔随难于汉阳,即宫于宗周,奔走无射。启右献公,献公乃命成叔纂乃祖服。乃考文叔,兴旧耆欲,作率庆士,躬恤卫国,其勤公家,夙夜不解,民咸日休哉!’公日:‘叔舅!予女铭,若纂乃考服。’悝拜稽首,日:‘对扬以辟之。’勤大命,施于烝彝鼎。”此卫孔悝之鼎铭也。(40)
    魏颗和孔悝的身份都是大夫,故刘勰说,记载他们事迹的铭文是“称伐”性质的。
    上述铭文无论是“令德之事”,还是“计功之义”或“称伐之类”,在刘勰看来,都是正宗的铭文,体现了铭德尚功的基本功能。正如魏文帝《铸五熟釜成与钟繇书》所云:“夫周之尸臣,宋之考父,卫之孔悝,晋之魏颗,彼四臣者,并以功德勒名钟鼎。”(41)这四人的铭文是因为功德才勒的,所以是正统的铭文。至于“飞廉有石槨之锡,灵公有蒿里之谥”,“赵灵勒迹于番吾,秦昭刻博于华山”,刘勰认为,石槨上刻铭文,潘吾山上的大脚印上刻写文字,以及华山上做一个大棋盘并刻上文字,都是荒诞不经的,是“可怪”“可笑”之事,当然也不是正统的铭文。张立斋注:“自‘若乃飞廉’以下,至末,列举二灵秦昭,皆怪诡妄作,非义之正也。”(42)
    刘勰认为,铭文的主要功能是“慎德”,即鉴戒和铭功尚德。这跟铭文一般刻于宗庙礼品,内容多记军国大事有关。这也与刘勰的文章功能观念有关,刘勰认为:“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文心雕龙·序志篇》)所以他更多地关注到铭文在宗庙礼典、军国大事方面的内容和作用。这的确是铭文的主要功能。但也有一些铭文并非刻在礼器上,思想内容也是个人化的而非军国大事。刘勰自己就说:“帝轩刻舆几以弼违。”也就是说,黄帝的《巾几铭》是刻在竹木之上的,内容也就是规戒,警戒自己的成份更多,其功能更接近后世的“座右铭”。近现代考古出土的铭文,也有不少是个人化内容。比如现藏国家博物馆的“商作册般青铜鼋”,鼋背甲中部有铭文4行32字:“丙申,王于洹,获。王一射,射三,率亡(无)废矢。王令(命)寝(馗)兄(贶)于作册般,曰:‘奏于庸,作女(汝)宝。’”记载的是商王和作册般在洹水射鼋,商王将射获的鼋赐给作册般的事。事主虽是君臣,但铭文内容与军国大事无涉。这种个人化的铭文传统一直到后世都还有,比如刘勰提到李尤和傅玄,他们就有很多个人化的铭文。李尤有河铭、洛铭、永安宫铭、德阳殿铭、几铭、箕铭、围棋铭、权衡铭。(43)傅玄有笔铭、灯铭、冠铭、衣铭、裳铭、履铭、被铭、栋铭等。(44)从铭文所刻的地方,即知其个人化的特质十分明显。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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