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灞桥风雪图——由诗到画的转变 郭熙《林泉高致》引前人语云:“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77)诗歌中的很多意象和意境都可通过绘画来呈现,而水墨丹青背后的含蓄意蕴也多借助诗歌语言来补足,二者共同传达出妙不可言的艺术审美境界。孤独的灞桥,漫天的风雪,瘦弱的蹇驴,冲寒的老者,本身就是一组含蓄的形象,也是一种丰韵的思想;这是一首诗,更是一幅画,这就决定了灞桥风雪终究会成为一个极为人们钟爱的绘画题材。因此,时至两宋,不少以灞桥风雪或灞桥骑驴为题材的画作便纷纷登场。 唐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和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均无唐人相关画作的记载。不过,从后世《灞桥风雪图》来看,王维《孟浩然马上吟诗图》确实对“灞桥风雪”题材的绘画创作产生了一定影响。据前引《韵语阳秋》的描述,若把《马上吟诗图》中“乘马”换作“骑驴”,把山路换作板桥,再图之以漫天风雪,就补足了《灞桥风雪图》的画中要素。因此,王维《孟浩然马上吟诗图》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灞桥风雪”绘画题材的最初源头。到了晚唐,由唐彦谦诗可知其时已出现孟浩然雪中骑驴的传说,不过这里的风雪图景似乎并不是表现重点,而侧重于标举孟浩然的风神散朗和飘逸洒脱。北宋时,经苏轼和秦观两位文坛巨擘的吟咏,“灞桥风雪”才开始从人物背景走进人们的审美视野,茫茫万径,乾坤空阔,灞桥风雪与骑驴老者一起构成一幅清冽奇崛、意蕴悠远的山水图景。大概也是在此之后,有关孟浩然雪中骑驴的描摹才在诗、画中大量出现。董逌《广川画跋·书孟浩然骑驴图》即是一证,画中诗人堕袖跨驴,冒雪冲寒行于襄阳道,穷极清苦的形象跃然纸上,只是缺了灞桥而已。由此可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灞桥风雪”的图意是跟孟浩然其人紧密相关的。不过至南宋时,随着宋人对“灞桥风雪驴背”的接受愈发深入,也就脱离了孟浩然的限制,而可以雪中骑驴寻诗为绘画母题自由发挥,相关题材的作品也随之进入我们的视野。南宋“院体画”四大家中,夏圭有明确标为“灞桥诗思”和“灞桥风雪”的作品,而刘松年、马远也都有构图、取景十分相似的作品。这说明,南宋“灞桥风雪”题材绘画的创作,已不是一种偶然现象,而成为山水画创作中的一大主题。 夏圭在宁宗(1195-1224)、理宗(1225-1264)两朝任职画院,擅画山水、人物。清人王毓贤《绘事备考》曾著录夏圭《灞桥诗思图》,谓夏圭“画之传世者……灞浐微行图一……灞桥诗思图一”(78)。现南京博物院所藏夏圭《灞桥风雪图》,疑即《绘事备考》所载的《灞桥诗思图》。该图为立轴绢本,淡墨设色,高二尺,宽一尺三分,上有小款二字已残缺。另有乾隆三十四年(1769)正月御题诗:“驴背风花冷打人,远山忽耸玉嶙峋。谁知了了疏疏笔,郑相诗情正得神。”(79)正是取郑綮“灞桥风雪驴背”之语意。画中远处高山耸峙,白雪皑皑,一条寒水由山谷汩汩流出。近处右下角,水上架一小桥,桥上白雪堆积,一人戴风帽,着袖袍,瑟缩弓背,跨蹇驴而行,前有一童子,抱书笈回顾。桥另一端屋舍旁有枯树数棵,斜向一边,让人如觉风声呼啸、冷意刺骨。联系《广川画跋》对《孟浩然骑驴图》的描述可知,诗人、蹇驴、寒风、冷雪是这类题材一概承袭的图画要素,唯夏圭《灞桥风雪图》始有“灞桥”入画,遂使得构成图画的各要素皆已齐备。此图曾为近代著名书画收藏家庞元济收藏,20世纪60年代庞氏之孙庞增和将此画捐赠南京博物院(80),才使我们得见此宋画真容。 马远是光宗、宁宗朝(1190-1224)画院待诏,曾作《板桥踏雪图》。此画虽未以“灞桥风雪”命名,但显然受到这一题材的影响。据《石渠宝笈》著录:“本幅绢本,纵三尺一寸,横一尺八寸五分,水墨画,山厂松藤,澌溪长徇,有人度彴,回顾童子携琴,俱作寒噤状。款‘河中马远’。”(81)现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马远《板桥踏雪图》,画中雪山耸立,山崖间孤松斜逸,近处山石嶙峋,一条冰溪横贯其间,溪上有一板桥,以木支撑。桥上一老者博衣褒袖,头戴风帽,回顾身后童子。童子携书琴而从,弓背缩颈,包裹严实,可知寒风凛冽。从构图来看,《板桥踏雪图》与夏圭《灞桥风雪图》相似,依然选取江山一角,采用远近高低对比手法,画中人物被安置一隅,构图错落有致。从画中要素看,二者都绘高山、风雪、老者、童子和小桥,只是《板桥踏雪图》中无蹇驴。再从画意看,两幅图都着意表现画中人物冒雪冲寒、执著前行的神态,童子所抱琴书则传达出人物于清苦险绝环境中的雅洁志趣。就此而言,两幅图均与“灞桥风雪”绘画创作母题一脉相承。此画上有“巴彦布哈”题诗,巴彦布哈即伯颜不花(?-1359),元朝画家,《元史》有传(82)。其题七言古诗云:“寒威猛烈肌成粟,山深严峻路盘曲。流泉欲冻冰作声,板桥斜搁支枯木。闲吟欲比孟襄阳,踏雪蹴破蓝田玉。”又诗后有跋曰:“余得此遥父真迹,为生平最快意事,赋诗纪兴。”钤印:“伯颜不花,江东廉访副使。”据此可知,伯颜不花见此画并题诗当在至正十七年(1357)任江东道廉访副使之时。联系图画所绘,此诗寒风、山路、流泉、板桥及入骨寒意俱备,末句又联想到孟襄阳的踏雪吟诗,溢出眼前所观,补足了画外之意。 刘松年 《四时山水图卷·冬景》故宫博物院藏 刘松年于光宗绍熙年间(1190-1194)任画院待诏,很明显也受到这一绘画题材的濡染。在其《四时山水图卷》之“冬景”部分,我们可以看到与夏圭《灞桥风雪图》极为相似的绘画表现,并且可以发现更多的创作自由。与马远、夏圭采用立轴形制不同,刘松年以横卷来表现四时景象,因而《冬景》一改高山耸立、玉石嶙峋的表现手法,而更加注重平远,借助淡墨留白绘出远处连绵起伏的雪山和自远而近的冰溪,线条添了几分柔和,少了几分冲突,视野也愈发开阔。画面左侧是齐整的阁楼屋舍,乃典型的南宋院体画作风。屋舍旁乔松矗立,树石蒙白,一座拱形木桥架于冰溪之上,桥上一小童在前,老者在后,着白袍乌帽,骑驴张盖,离开屋舍向风雪天地中而行。画中雪山、屋舍、松树、木桥、冰溪、童子,与夏圭《灞桥风雪图》如出一辙。只是两图中骑驴老者的行进方向是相反的:不同于夏圭强调人物朝向屋舍的“归”,刘松年更强调人物向自然之中的“去”。这种“去”的自主选择在某种意义上似乎消解了人与自然的对抗,在骑驴踏雪、寻兴吟诗的意境中传达出人对自然的融入,反映了文人雅士的志趣与追求。陆游所谓“觅句灞桥风雪天”,于石所谓“万骑出塞铭燕然,何如驴背长吟灞桥风雪天”,正指这种情境与风神。一般以为,刘松年《四时山水图卷》乃是摹画南宋临安城中官僚士绅优裕闲逸的生活,因而《冬景》当是描绘西湖畔之景致(83)。但“灞桥风雪”其实早已跳脱“灞桥”的地域限制,画中木桥、板桥都可视作“灞桥”,因为诗人与画家着意表现的,乃是一种情境和韵味,也是一种钟爱和向往。 除以上可以目其真容的“灞桥风雪图”,我们还可据文献记载知宋人“灞桥风雪”题材的其他绘画。如南宋画家梁楷,宁宗时任画院待诏,作有《孟襄阳灞桥驴背图》。清人鲁骏《宋元以来画人姓氏录》载:“梁楷画《孟襄阳灞桥驴背图》,信手挥写,颇类作草书法,而神气奕奕,在笔墨之外,盖粉本之不易得者。”(84)这里虽未对图画内容做细致描述,但推测起来应该与时人所绘无大差别,只是梁楷性情豪放不羁、不拘礼法,其以草书作法信手挥写的灞桥风雪和骑驴诗人,寥寥数笔便透出飘逸神采。另有宁宗嘉泰年间(1201-1204)任画院待诏的陈居中,亦作《灞桥索句图》,“绢本著色,屋宇人物极精致”(85),当如刘松年作品,体现出南宋院体画精工雅致的特点。此外,清人孔广陶《岳雪楼书画录》还著录有宋人方幅绢画《灞桥风雪图》,此图是由十九幅宋画组成的《宋画典型册》中的第十一幅,形制小巧,与夏圭的立轴形制更有不同。孔氏记其所绘曰: 危崕双峙,突兀嵯峨,复岭平坡,层层盘绕。后列远峰数处,隐约有无。飞雪漫天,螺鬟玉换。中间石壁,飞泉一道,数折泻入涧中。对岸坡中老树二株,一植一卧。铁干虬枝,挂雪如絮。横涧架木桥,桥上一客冒雪策卫而过,童子荷琴书随后,俨然身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86)可见,此图亦是山水兼人物,漫天风雪、涧上木桥、骑驴老者、荷书童子,皆是《灞桥风雪图》应有之景状。该画册本为明代书画家王时敏(号烟客)购得收藏,有明人董其昌跋。后归晚清著名鉴藏家潘正炜(1791-1850),见录于潘氏《听帆楼续刻书画记》(87),潘氏虽名之曰《冒雪骑驴图》,却与孔氏所录《灞桥风雪图》为同一宋画无疑。由此可知,“灞桥风雪”绘画题材不仅在南宋院体画中颇为流行,也被时人图绘于斗方绢画。 仔细想来,宋代画家对“灞桥风雪”图的喜爱,一方面无疑源于“灞桥风雪驴子背”所传达出的审美情趣,郑綮的苦吟调配以孟浩然高士身份的飘逸散朗,诗情画意俱足,自然深受文人雅士的喜爱;另一方面,就绘画本身而言,不同于北宋山水画雄浑壮阔的全景式表现,南宋山水更加注重剪裁精当的小景山水,而“灞桥风雪”图侧重表现人在自然风雪中行进的姿态与风神,恰与小景山水相适应。另外,此类图画山水、人物俱备,便于临摹以训练绘画技巧,故宋之后,《灞桥风雪图》仍是历代画家热衷的题材,如明代画家吴伟、沈周,清代画家张风,今仍有相关作品存世。就此而言,“灞桥诗思”这一肇始于晚唐的经典意象,已成为古代中国后期众多文人挥之不去的一种文化记忆与怀想。 “灞桥风雪驴子背”之语,在当时看似寻常道出,但一经生成并得到广泛认可,即标志着“灞桥意象”由具体到概括、由单一到综合、由重情感到重诗思、由面向外在自然到展示内在人格的转变。寻其究竟,一方面固然源于其中“灞桥”、“风雪”、“驴背”三者之鲜明真切及其组合意象之内涵丰富,由此高度契合了“诗穷而工”和“得江山之助”的传统作诗经验,以致溢出单纯的“诗思”范畴而成为对诗人身份的一种认同,传达出主体渴望远离尘俗纷扰、坚守生命本真的生活理想和志趣追求;另一方面,则由于孟浩然“灞桥骑驴”故实在宋人笔下不断充实、深化,以及后世大量图画的流传与表现,使得孟浩然集诗人、寒士、高士于一体的多重身份与灞桥骑驴紧密相关,抽象的诗思内涵借助文学人物和图画形象的影响力,在不断扩散的同时也在层层凝聚、集中,最后固定为一种诗思范式和经典意象。 然而,宋代文人虽然以生动的绘画和大量的诗歌表达着他们对“灞桥诗思”的钟情,我们却发现“灞桥”作为一个诗歌意象,其内涵发展逐渐显现出一种停滞的状态。此前的灞桥,承载着离别、羁旅、宦游的感伤和人生的诸种失意,当这些丰厚的情感被浓缩成一个范式化的“诗思之助”,它便逐渐变成人们观念中的一个代名词,丧失了继续扩充其情感内涵的机会。应该说,广博的生活体验和从中衍生出的充沛情感,是一个意象内涵不断丰盈的源头,而一旦被“诗思”这样一个诗学名词符号化,“灞桥”便中断了它作为独立的诗歌意象不断向前发展的生命历程,人们甚至逐渐不去理会它从最初一路走来所经历的曲折、丰厚的历史,而接受了它与风雪、驴子一起作为“诗思”代名词的抽象意义——落笔“灞桥”,动辄“风雪”,间或露一露它象征离别、游宦的哀伤面孔。南宋以后,这类诗句更是大量涌现。诗人们大多数没有亲自到过灞桥,更没有于风雪严寒中骑驴的体验,只是凭着对“灞桥风雪驴子背”的浪漫想象,过足一把诗人的“瘾”。这种情形,固然为其创作带来了若干便利,寥寥数字即可令人会其情境,但与此同时,也导致其诗、画情思和意趣走向空泛、雷同,很难溢出苦吟觅诗和文士风流的范围。 实际上,作为一个地理意义占据极大比重的意象,灞桥在诗歌世界里的动静、兴衰与都城和交通的变化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汉代都城虽在长安,其时灞陵地区的文学表现并不成熟;魏晋南北朝时期,南北分裂,南朝文人对远在关中大地、长安城外的灞水与灞岸只能是缅怀与追忆;至隋唐定都长安,灞桥作为京城的重要门户,在文学世界里的生机才逐渐显现,被一代代诗中圣手歌咏吟叹,从此被注入丰厚的精神情感,成为一个独特的诗歌意象。然而,入宋之后,亲临灞桥者已少,灞桥之上曾经熙熙攘攘的行旅车马早已成为唐人笔下的历史。在宋人诗词中,灞桥意象因缺少动力而出现停滞,只能是唐人情怀的延续和引用。正如有学者所说:“因为没有或者说不能到灞陵行走一遭,从前代书写中绎出来的灞桥、驴与风雪构成宋人灞陵文学的全部。”(88) 当然,宋人笔下的“灞桥骑驴”与唐人所言作诗苦心又有差异。不同于前人“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89)的那种苦吟觅句的执著,宋人的姿态是怡然自得的,各类“灞桥风雪”图的创作也正是基于这种从容淡泊的审美心态。他们把自己想象成骑驴老者,想要传达的是一种作诗态度和文人情怀,想要体验的是一份风味翛然的尘外之致。诸如陆游“新丰买酒慰无聊,冲雪骑驴上灞桥”(90),赵汝鐩“梦里骑驴过灞桥,记得新诗醒时说”(91),方岳“蹇驴踏雪灞桥春,画出茅茨野水滨”(92)等,皆是此种心态的体现。从这个角度说,灞桥意象本身的内涵发展虽趋于停滞和程式化,然其借助“风雪驴背”所衍生的文学情境及投射出来的文人意趣,却在诗歌与图画之间渗透蔓延,显现出此一经典意象多元嬗变后所具有的持久生命力,并由此构成一种日趋空灵、艺术化的创作范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