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诗学传统与文人意趣——灞桥诗思范式的确立 产生于特定环境、特定时代中的判断往往是狭隘的,郑綮语之所以为后来的宋元诗人广泛接受,并成为吟咏不辍的诗思范式,与由来已久的诗学传统和文人群体的意趣追求亦不无关联。 首先,郑綮语契合了两种传统的作诗经验,即“诗穷而后工”和“江山助诗思”。“诗穷而工”的明确说法虽然晚出自欧阳修(26),但相似的理论阐述早已有之。如“诗可以怨”(27),“离群托诗以怨”(28),“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29)等等,都强调诗思佳句于人生失意处方能得之。人在困顿之中往往能激起情感的波澜和生命的斗志,在“怨思”承载的精神苦痛中更加清醒地拷问人生、认识生命,继而表现于诗歌。“灞桥风雪驴背”的诗思语境,正是契合了这一传统诗论。董逌在《广川画跋》中评论《孟浩然骑驴图》时即作此种阐发: 诗人每病畸穷不偶,盖诗非极于清苦险绝,则怨思不深,文辞不怨思抑扬,则流荡无味,不能警发人意。要辞句清苦,搜冥贯幽,非深得江山秀气,诣绝人境,又得风劲霜寒,以助其穷怨哀思,披剔奥窔,则心中落落奇处,岂易出也。(30)董逌以评画为契机谈论“灞桥诗思”:诗歌须能“怨”,文辞才能抑扬,才能警发人意;要做到“怨”,做到辞句清苦,须有坎廪廓落的人生遭际,如进入迥绝人境、风劲霜寒的天地之中。这段话当是“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的最佳注脚。不过,对此也有人发出反对的声音。如清人王岱有云:“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夫蹇步艰难,寒风凛冽,诗思何有?乃称灞桥总之:诗以穷而工也。不然,彼梁园高会者,岂尽无骚人耶?”(31)这种说法对“诗穷而后工”的认知一间有隔,且不免过于坐实。事实上,处境困顿者于外不得志于世路,于内忧思感愤郁积,唯借助诗文、兴于怨刺方能一发胸中感喟,因而他们往往更能专一于吟咏,所发悲唱多深至有力,感荡人心。灞桥风雪的清苦险绝,正是对此种创作情境的典型概括。 至于“江山助诗思”(32),亦即上引董逌所说“深得江山秀气”,这是“灞桥风雪”的另一层内涵。自古以来,人们重视以江山自然涤荡心灵,从中吸取创作养分。就“灞桥风雪”的本义来说,灞桥是长安城外“出都而野”的标志,桥的存在无形中将空间分为两个——城市与郊外,尘世与自然,人为的文明与江山的造化。行走在灞桥之上,仿佛一前一后,就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从喧嚣芜杂的市井到清苦险绝的朔风寒雪,怎能不让人精神抖擞、诗兴盎然?黄彻《溪诗话》云:“书史蓄胸中而气味入于冠裾,山川历目前而英灵助于文字。”无论是杜子美壮游吴越,还是李太白仗剑风流,其豪气逸韵都来自对江山自然的恣横采览,“使二公稳坐中书,何以垂不朽如此哉?燕公得助于江山,郑綮谓:相府非灞桥,那得诗思?非虚语也”(33)。可见,在宋人看来,风雪灞桥正代表了一种江山灵气。在《韵语阳秋》中,葛立方进一步举“灞桥风雪”之例,论述诗思与江山自然之关系: 诗之有思,卒然遇之而莫遏,有物败之则失之矣。故昔人言覃思、垂思、抒思之类,皆欲其思之来,而所谓乱思、荡思者,言败之者易也。郑綮“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唐求诗所游历不出二百里,则所谓思者,岂寻常咫尺之间所能发哉!前辈论诗思多生于杳冥寂寞之境,而志意所如,往往出乎埃溘之外。苟能如是,于诗亦庶几矣。(34)诗思灵感,来得突然,势不可止,然一旦中断,便再也无法寻回,即“来之难而败之易也”,因而寻求诗思当在江山之外,才能避免被“催租人至”这等凡尘俗事败思、乱思。葛立方说唐人求诗思不在咫尺之间,须游历“二百里”,诗意和诗境才能清丽脱俗,殊不知,他所举例子中的灞桥距长安城仅有三十里之远。详其本意,当是谓“灞桥风雪”代表的即是江山自然,置身其中方能屏绝事务,专任情兴。“妙处写不就,题来句转难。几回风雪际,遥忆灞桥寒。”(35)“诗不穷人穷乃工,蹇驴宜立灞桥风。安排两个推敲字,岂在梨花院落中。”(36)这里展示的,正是欲追步古人、寻觅天地间诗情的遥想,更是以蹇驴风雪勉励诗人吟诗抒怀的衷情。 实际上,人们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寻找的,不仅仅有诗思,还有文人的孤独气质与志趣追求。在文学世界里,“穷而后工”总是与贫士、寒士的身份相关联,“江山自然”也往往融入在野和隐逸的生活方式,这种文化趋向决定了宋人对“灞桥风雪驴子背”的接受不会仅限于一种作诗经验,而是由此上升为一种身份认同和生活追求。孔子赞颜回,君子固穷,以贫为乐。至南北朝时,陶渊明的出现更让这样的生活方式成为后世文人效仿的典范。灞桥风雪中的骑驴诗人,在无形中正契合了这一失意却又高贵的士人理想。我们或可做这样的想象:诗人身着不合时宜的宽袍大袖,骑一头笨拙缓慢的蹇驴,行过小桥,步入迷蒙刺骨的风雪之中……他不因贫穷困顿而羞赧,不因骑着跛驴而自惭形秽,也不因其寒士身份在高官贵胄面前低头。这是“穷则独善其身”者选择骑驴出走的形象,在灞桥风雪中吟诗不仅仅是兴之所至、寻诗觅句的行为,更多是超越凡尘俗世和功名富贵、淡泊而从容的姿态,是坚守生命本真、不以穷达萦怀的傲岸潇洒。所以,灞桥风雪中的骑驴老者在宋人的想象里已不是晚唐人策蹇秋尘、吟诗黄叶的穷愁之态,而成为在穷困处境里仍然可以潇洒快意的“大写”的文人。 早在北宋之时,人们就已经表现出对“灞桥风雪”抗击时俗一面的向往。如《宣和画谱》论画家关仝云:“(仝)尤喜作秋山寒林,与其村居野渡,幽人逸士,渔市山驿,使其见者悠然如在灞桥风雪中、三峡闻猿时,不复有市朝抗尘走俗之状。”(37)关仝擅长的绘画题材多是潇洒自然、闲适隐逸之景,使人不复见世间俗物俗情,《宣和画谱》以“灞桥风雪”评之、拟之,显然已超越单纯的诗思范畴,而将其视为具备审美形象、脱离时俗的生活境界。在秦观的诗词中我们更可以看清这种变化。其《灞桥雪》诗云:“驴背吟诗清到骨,人间别是闲勋业。云台烟阁久销沉,千载人图灞桥雪。”(38)骑驴吟诗也许对画图凌烟、刻功云台无多大益处,但诗人追求的却正是那场“灞桥风雪”——这是对诗人身份和生活方式的认同,也是作者对抗尘俗、执著追寻理想的决绝姿态。灞桥骑驴者是诗人的形象,却又溢出诗人范畴,以其深入江山自然、恣意吟咏心性的一面呈现出回归生命本真的理想境界。这种理解被后来人广泛接受,如陆游概括自己的平生怀抱:“作梦今逾七十年,平生怀抱尚依然。结茅杜曲桑麻地,觅句灞桥风雪天。”(39)“杜曲桑麻”和“灞桥风雪”其实分别代表了诗人向往的两种生活:陶渊明式的闲居隐逸和诗人式的骑驴觅句。后来宋人又加入了范蠡式江湖散发、泛舟五湖的人生样式,与躬耕陇亩、骑驴觅句共同组成文人向往的生活方式。于石云:“薄薄酒,可尽欢。粗粗布,可御寒。丑妇不与人争妍。西园公卿百万钱,何如江湖散人秋风一钓船。万骑出塞铭燕然,何如驴背长吟灞桥风雪天。”(40)薄酒即可尽欢,粗布亦能御寒,纵使腰缠万贯、刻石记功,也不如扁舟一叶、明月江湖、风雪骑驴、吟诗灞桥来得自由雅致。可见,灞桥风雪已经超越了单纯的作诗经验,而成为一种诗人气质、生活姿态和文人志趣的追求。 总之,“灞桥风雪驴背”与传统作诗经验的契合,以及从中生发出的文人意趣,使其成为诗人写诗觅句的重要场域和吟咏不辍的诗思范式,凡言诗思与诗情,灞桥便成了首选意象。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