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孟浩然——灞桥骑驴诗人的选择 宋人王庭珪《赠写真徐涛》诗云:“徐生画人不画鬼,点目加毛必佳士。……会貌诗人孟浩然,便觉灞桥风雪起。”(41)细味“会貌”一联可知:徐涛曾画孟浩然写真,逼真之处让人看后便觉灞桥风雪扑面而来。联系到金人李纯甫《灞陵风雪》诗所谓“蹇驴驼着尽诗仙,短策长鞭似有缘。政在灞陵风雪里,管是襄阳孟浩然”(42),及明人张岱《夜航船》所说“孟浩然情怀旷达,常冒雪骑驴寻梅,曰‘吾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43),则孟浩然骑驴于风雪中过灞桥已成为诗歌、图画中的常用形象。那么,为何孟浩然会成为灞桥骑驴诗人?著名诗人之中骑驴者,不独孟浩然,如李白骑驴华阴、杜甫“骑驴十三载”、贾岛驴上推敲、李贺“关水乘驴影”等皆可列其中,且骑驴觅句、苦吟不辍者又数贾岛、李贺为尤。孟浩然成为灞桥骑驴诗人的代表,一定有其原因。 (一)王维是否画《孟浩然骑驴图》 沿此思路梳理宋元人诗作,大量映入我们眼帘的首先是关于《孟浩然骑驴图》或《孟浩然灞桥图》的题画诗,可见图画流传与其产生的影响力是孟浩然灞桥骑驴之典形成、发展过程中的重要因素。值得注意的是,宋、元人均有明确题为《王维画孟浩然骑驴图》的诗作(44),故而我们或可从王维处找寻线索。王、孟同为盛唐著名山水田园诗人,两人也有一定交往。王维确实曾为孟浩然作肖像图,搜检文献,可得者有三: 一是《孟浩然马上吟诗图》。唐人朱景玄《唐朝名画录》载:“王维,字摩诘,官至尚书右丞……尝写诗人襄阳孟浩然《马上吟诗图》,见传于世。”(45) 二是《郢州孟浩然像》。《新唐书·孟浩然传》云:“初,王维过郢州,画浩然像于刺史亭,因曰浩然亭。咸通中,刺史郑诚谓贤者名不可斥,更署曰孟亭。”(46) 三是《写孟浩然真》。北宋《宣和画谱》载,王维画作数百年间流落无几,御府所藏共一百二十六幅(其中或有后人临摹),有“《写孟浩然真》一”(47)。 由于文字记载太过简略,我们不能确知这三幅画作是否为同一幅(48),只能据后世文献推知一二。关于《孟浩然马上吟诗图》,宋人葛立方《韵语阳秋》有详细记载: 余在毗陵,见孙润夫家有王维画孟浩然像,绢素败烂,丹青已渝。维题其上云:“维尝见孟公吟曰:‘日暮马行疾,城荒人住稀。’又吟云:‘挂席数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余因美其风调,至所舍图于素轴。”又有太子文学陆羽鸿渐序云:“……余有王右丞画《襄阳孟公马上吟诗图》并其记,此亦谓之一绝。故赠焉,以裨中园生画府之阙。唐贞元年正月二十有一日志之。”后有本朝张洎题识云:“癸未岁,余为尚书郎,在京师,客有好事者,浚仪桥逆旅,见王右丞《襄阳图》,寻访之,已为人取去。他日,有吴僧楚南挈图而至。问其所来,即浚仪桥之本也。虽缣轴尘古,尚可窥览。观右丞笔迹,穷极神妙。襄阳之状,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马,一童总角,提书笈负琴而从,风仪落落,凛然如生。复观陆文学题记,词翰奇绝。……孟冬十有一日南谯张洎题。”润夫谓此画是维亲笔无疑,余谓曰:此俗工摺本也。张洎谓襄阳之状颀而长,峭而瘦,今所绘乃一矮肥俗子尔。徐观其题识三篇,字皆一体,鲁鱼之误尤多,信非维笔。润夫然之,因以题识书于此。(49)孙润夫家所藏王维画《孟浩然像》上有王维、陆羽和宋人张洎三人的题识,不过据葛立方所言此本乃是后人“摺本”(50),不仅所画形象与张洎描述不符,就连三篇题识的字迹也是如出一人,误字多有,非王维真迹。而据张洎题识,他曾亲自目验过这幅画的真本且对画上王维和陆羽的题记未表怀疑。最关键的是,我们可以由张洎的描述得知《孟浩然马上吟诗图》真本是何种情形。王维作画的初衷,是观孟浩然吟咏“日暮马行疾,城荒人住稀”(51)和“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52)等句的散朗风度后,美其风调,遂为其作《马上吟诗图》并有题记。其图后为陆羽所得,赠与中园生画府收藏。至南唐北宋之际的张洎这里,此画已经是“缣轴尘古”,但他仍为我们再现了王维笔下的丹青神韵。画中孟浩然颀长峭瘦,衣着白袍,靴帽重戴。《宋史·舆服志》曰:“重戴,唐士人多尚之,盖古大裁帽之遗制,本野夫岩叟之服。以皂罗为之,方而垂檐,紫里,两紫丝组为缨,垂而结之颔下。所谓重戴者,盖折上巾又加以帽焉。”(53)可见,画中孟浩然戴的帽子是当时士人的时尚装束。诗人乘马前行,风仪落落,凛然如生,后有小童提书笈负琴而从。这里的孟浩然,高逸脱俗,联系王士源对孟浩然“骨貌淑清,风神散朗”(54)的描写,王维或可谓真正抓住了孟浩然风神,与其作画初衷也正相吻合。如闻一多言:“白袍靴帽固然是‘布衣’孟浩然分内的装束,尤其是诗人孟浩然必然的扮相。”(55)值得注意的是,画中元素有孟浩然、小童、马,地点当在襄阳附近(据王维引诗),而绝没有“灞桥骑驴”的影子。 王维在郢州孟亭所画的孟浩然像,唐人皮日休《郢州孟亭记》曾提及:“先生,襄阳人也,日休,襄阳人也。既慕其名,亦睹其貌……说者曰:‘王右丞笔先生貌于郢之亭。每有观型之志。’四年,荥阳郑公诚刺是州,余将抵江南,舣舟而诣之。果以文见贵,则先生之貌纵视矣。”(56)可见,皮日休在咸通四年(863)曾见过郢州孟浩然像,惜未加详述。后北宋李复《书郢州孟亭壁》再次提及此图: 孟亭,昔浩然亭也。世传唐开元间襄阳孟浩然有能诗声,雪途策蹇,与王摩诘相遇于宜春之南。摩诘戏写其寒峭苦吟之状于兹亭,亭由是得名。而后人响榻摹传摩诘所写,迄今不绝……予崇宁四年秋九月,将漕畿右巡按过郢,访旧亭,废已久矣。谕假守钱君劭复立之。明年八月再至,亭已立。乃以旧名题之,因书幼昔所闻及皮日休之论于亭壁。(57)至北宋崇宁四年(1105),郢州孟亭废弃已久,孟浩然像也随之不存。李复据其“幼昔所闻”,将孟浩然雪中骑驴与王维相遇于宜春之南、王维摹写其“寒峭苦吟之状”之事,书于孟亭,继而推测前事,信以为真。然而,当时所谓的郢州孟浩然像已是后人传写的版本,事实如何并不可考。并且,李复所说的孟浩然“寒峭苦吟之状”与唐人眼中的孟浩然形象也已截然不同(58)。王维为孟浩然作画因“美其风调”,其笔下形象显然不是寒峭苦吟的模样,时人所画已是对王维郢州孟亭像的“再创造”和想象。本文前述北宋末董逌在《广川画跋》中曾记有《书孟浩然骑驴图》,但并没有明确说此图作者是谁,如果是王维,想董逌定不必讳言,故其图更有可能是时人或稍前人所作。直到南宋杜范《跋王维画孟浩然骑驴图》,才明确提到王维是这幅画的作者(59)。就此而言,在这漫长的时间里,该画极有可能已是后人托王维之名进行的创作了。 至于《宣和画谱》所载的《写孟浩然真》,或许与《孟浩然马上吟诗图》有承接关系。宋初诗人魏野有《寄庞房》诗云:“爱于瘦马上吟诗,孟浩然真更似谁。雅称自将图画看,况君小笔胜王维。”(60)诗中不仅提及《孟浩然真》,而且将庞房与王维对举而言,予以赞赏,则此《孟浩然真》为庞房仿王维《马上吟诗图》所作,亦未可知。据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大致印象,即宋元人笔下所谓的“王维画孟浩然骑驴图”,很有可能是后人摹传之作,并非王维真迹。也就是说,孟浩然“灞桥骑驴”的故实不是起源于王维绘画,而是这个故实一步步丰富、发展并深入人心、成为人们的固定认知之后,孟浩然才在灞桥风雪中骑着蹇驴走入画屏间,为历代丹青画师所摹写、表现。 (二)孟浩然“灞桥骑驴”故实之演变 那么,关于孟浩然“灞桥骑驴”的故实是如何产生并在宋人间形成一个广泛共识,甚至形之于图画表现的呢?我们且据相关文献,按时间先后梳理一下大致的发展脉络。 孟浩然一生布衣,自然是骑驴诗人中的一个,他在《唐城馆中早发寄杨使君》一诗中曾言“访人留后信,策蹇赴前程”(61),然而此处“策蹇”既非在雪中,亦不是在灞桥。孟诗中又有《赴京途中遇雪》诗云:“迢递秦京道,苍茫岁暮天。穷阴连晦朔,积雪满山川。”(62)《南归阻雪》云:“我行滞宛许,日夕望京豫。旷野莽茫茫,乡山在何处……积雪覆平皋,饥鹰捉寒兔……十上耻还家,徘徊守归路。”(63)两首诗,一为赴京遇雪,一为南归阻雪,虽有羁旅客愁,却并未提及蹇驴,亦未明确在灞桥。与郑綮差不多同时的晚唐诗人唐彦谦有《忆孟浩然》诗:“郊外凌兢西复东,雪晴驴背兴无穷。句搜明月梨花内,趣入春风柳絮中。”(64)凌兢,寒凉也。诗中孟浩然趁雪晴骑驴郊外,诗兴无穷,一个“句搜”,一个“趣入”,即勾勒出诗人飘逸散朗、悠然自得的倜傥风度。这里已经具有雪中骑驴觅诗的描画,只是“郊外”不知指何处,孟浩然其人也不同于苦吟诗人的穷愁之态,而颇有超尘脱俗的尘外之致,这是晚唐人眼中的孟浩然形象。 降至北宋,由王维画作引申而来的“孟浩然骑马”故实已经被诗人引用,如前引魏野的《寄庞房》,又如与苏轼有交往的诗僧释道潜有诗云:“秋风猎猎促鸣蝉,归路干山入马鞭。白袍乌袖宜图画,不羡襄阳孟浩然。”(65)这里的“白袍乌袖”虽非指称孟浩然,但却与王维所画《孟浩然马上吟诗图》有渊源关系。 质的变化是从苏轼开始的。在苏轼笔下,马变成了驴,骑在驴背上的孟浩然也由此前的风神散朗、超尘脱俗一变而为皱眉耸肩、雪中吟诗的苦寒诗人: 君不见潞州别驾眼如电,左手挂弓横捻箭,又不见雪中骑驴孟浩然,皱眉吟诗肩耸山。饥寒富贵两安在,空有遗像留人间。(《赠写真何充秀才》)(66) 惟有使君游不归,五更马上愁敛眉。君不是淮西李侍中,夜入蔡州缚取吴元济;又不是襄阳孟浩然,长安道上骑驴吟雪诗。(《大雪,青州道上,有怀东武园亭,寄交代孔周翰》)(67)第一首诗中,孟浩然被塑造为“饥寒”之士,在凛冽风雪中耸肩如山、皱眉吟诗,唐彦谦笔下的倜傥风神已不见踪影,其中显然是苏轼加了些“作料”进去,融入了晚唐人的苦吟想象,以突出孟浩然作为底层寒士流落不偶的身份特征。第二首诗中的孟浩然虽无皱眉耸肩之状,但雪中骑驴的地点被定位在了“长安道上”,这是有着特殊寓意的。因为孟浩然诗中踌躇迷惘的“迢递秦京道”,在这里被苏轼加以借用和发挥,融入了郑綮“风雪驴背”的情境,加深了孟浩然失职寒士之印象,由此形成其“灞桥骑驴”故实发展的重要节点,也为后来的接受者划定了一个大致方向。 由此进一步发展,至秦观《忆秦娥·灞桥雪》,才真正将骑驴老者定位到“灞桥风雪”之中:“灞桥雪,茫茫万径人踪灭。人踪灭,此时方见,乾坤空阔。骑驴老子真奇绝,肩山吟耸清寒冽。清寒冽,只缘不禁,梅花撩拨。”(68)在这里,虽然秦观没有明确说“骑驴老子”是孟浩然,但从“肩山吟耸”、冒雪冲寒的描摹来看,仍可发现苏轼笔下孟浩然的影子。秦观的创造性,在于化用柳宗元的《江雪》意境,将“灞桥风雪驴背上”的诗人放置在更加宽广、辽阔的背景之中,与渺小的个体形成鲜明对比,以此强化自然环境的严酷、凛冽,进而彰显生命孤独与决绝的姿态。这种人与自然的对抗,又在“只缘不禁,梅花撩拨”八个字中得到和谐与统一。换言之,即使环境是严酷惨烈的,却也禁不住去踏雪寻梅,寻找江山灵气,这一份内心的坚守有着“四两拨千斤”的力道,摧毁了外在环境施之于人的阻碍与屏障,传达出精神的绵绵生机与更高追求。骑驴诗人的世界不再只是驴子背上的一方狭窄角落,而是整个天地;他的人生体验也不再只是困境里的失落悲观,而是与江山造化融合无间的精神升华。这里的骑驴老子,可以是孟浩然,却又超越了孟浩然;是一介寒士,却又有高士风度;是诗人自己,也是后世许许多多同一旨趣的接受者。这已成为一种文学想象,传达出人们对理想人生境界的向往。 其后,董逌在《广川画跋·书孟浩然骑驴图》中对孟浩然骑驴诗人的形象进一步生发,更加强化了孟浩然在这一故实中的地位:“孟夫子一世畸人,其不合于时,宜也。当其拥褦襶,负苓箵,堕袖跨驴,冒风雪陟山阪,行襄阳道上时,其得句自宜挟冰霜霰雪,使人吟诵之犹齿颊生寒。此非特奥室白雪,有味而可讽也。……郑綮谓‘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此处何以得之’,綮殆见孟夫子图而强为此哉,不然綮何以得知此?”(69)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70),其往往在现实社会中不合时宜,落拓不遇。孟浩然确实如此,《旧唐书》记载他四十岁游京师,应举不第,南归襄阳(71)。《新唐书》更对此事进行发挥,录其被玄宗放还的始末,致终生布衣(72)。再从董逌所记孟浩然的穿着看,是“拥褦襶,负苓箵”。“褦襶”即宽大粗厚、臃肿而不合身的衣服;“苓箵”,则是渔翁所佩贮鱼的竹笼(73)。孟浩然着宽袍大袖,背一竹笼,冒雪跨驴,与《马上吟诗图》中的白袍乌帽、风仪落落迥然不同,其“不合时宜”更加凸显。董逌在这里正是强调了孟浩然流落不偶、仕途不达的寒士身份,认为这样的人生处境方可作出清苦险绝、怨思抑扬的诗句来。画中地点虽不是秦观所谓的“灞桥”而是在“襄阳道上”,但两人前后所营造的境界格调却是一致的:不偶于物却能顺应本性,强调人与外物流俗的对抗精神和孤独高贵的人生境界。此外,董逌认为郑綮是见《孟浩然骑驴图》之后才作“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之语,但从现有资料看,并不能确定郑綮时代就已出现《孟浩然骑驴图》。因而,这种猜度更大程度上源于孟浩然“灞桥骑驴”故实经后人逐渐充实、丰富之后所具有的强大影响力。南宋以后,孟浩然作为灞桥风雪中的骑驴诗人,已经固定下来,并且深入人心。如南宋诗人韩淲《孟襄阳灞桥风雪》“今日秦川灞桥语,蹇驴吹帽也相宜”(74);刘克庄《孟浩然骑驴图》“坏墨残缣阅几春,灞桥风味尚如真”(75);家铉翁《跋浩然风雪图》“此灞桥风雪中诗人也”(76)。正是基于此,金人李纯甫才说“政在灞陵风雪里,管是襄阳孟浩然”。 要之,晚唐人虽有对孟浩然骑驴吟诗形象的描述,但并非在灞桥风雪中,亦不是苦吟寒士形象。郑綮提出“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的范式之后,逐渐被宋人接受并融合到孟浩然骑驴觅诗的故实中去。在宋人眼中,孟浩然无论作为诗人,还是流落不遇的寒士,抑或踏雪寻梅的高士,其多重解读的形成,一方面源于孟浩然多重身份的交织,每一种身份在灞桥风雪的情境里都可以得到合理解释,后人完全可依具体情境需要从中择选、发挥,这是其他诗人所不具备的。另一方面,亦得益于“灞桥风雪驴背”的语境与诗思、与清苦险绝、与江山自然之义的契合无间。灞桥风雪的意境赋予诗人孟浩然更为含蓄深广的阐释空间,而孟浩然的加入无疑又使灞桥风雪的应有内涵深化一层,尤其于诗人气质和文人雅趣的传达更加凸显。因此,我们说孟浩然“灞桥骑驴”故实的变化和接受,与“灞桥风雪驴背”的诗思范式是相辅相成、互相促进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