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在虚空与绝望中导向价值的崛立 在中国主流文化中,价值空虚,天地中性,人生有限,这是人进行价值追询时必然产生的感受和感慨,当然这也是价值建构的起点。由于中国文化的这一基本特点,唐诗中的悲剧意识往往表现出对历史和人生的空没感,尤其是在咏诗史和怀古诗中,表现得更为突出。如刘禹锡的《台城怀古》写王朝的衰败与消隐:“清江悠悠王气沉,六朝遗事何处寻。宫墙隐嶙围野泽,鹳鶂夜鸣秋色深。”(29)许浑的《凌歊台》写历史的价值与意义之空:“宋祖凌歊乐未回,三千歌舞宿层台。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行殿有基荒荠合,寝园无主野棠开。百年便作万年计,岩畔古碑空绿苔。”(30)在这方面具有代表性的还有杜牧,他的《悲吴王城》写道:“二月春风江上来,水精波动碎楼台。吴王宫殿柳含翠,苏小宅房花正开。解舞细腰何处往,能歌姹女逐谁回。千秋万古无消息,国作荒原人作灰。”(31)可谓将绝望情绪写到了极致。再如他的《登乐游原》:“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32)将煊赫的历史置于无限的时空之中,通过让人无法逃避的理性追问,使历史的价值与意义显得无限渺小甚至彻底消失。 在唐诗悲剧意识的诸多审美类型中,最能表现上述特点的当推李贺的诗。李贺的很多诗作只注重对生命有限性和无意义性的彻底暴露,几乎不提供对悲剧意识的消解、弥合或超越的精神指向,但其并不导向空虚与毁灭,而是通过复杂深微的民族文化心理结构指向新的价值建构。 李贺诗歌悲剧意识的彻底性往往来源于对历史、人生意义的彻底否定。他在《官街鼓》中这些写道:“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催月出。汉城黄柳映新帘,柏陵飞燕埋香骨。磓碎千年日长白,孝武秦皇听不得。从君翠发芦花色,独共南山守中国。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33)在无限的时间面前,无论是美好的生命还是雄才大略的帝王,甚至是神仙,最终都要灰飞烟灭。著名的《天上谣》更是如此:“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缨。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34)该诗前十句将天上的美丽与美好描绘得无以复加,正当读者沉浸其中的时候,最后一句却猛然翻出,形成了最为强烈的对比,使人看到永恒的时间还在、无常还在,无可逃避的悲剧真相豁然抖落在人的面前,让人不禁颤栗。李贺诗极善于使用这种对比手法,造成了强烈的悲剧效果,如《大堤曲》前面尽写青春美好,使人留恋,最后一句“今日菖蒲花,明朝枫树老”(35)顿然使人回到现实的悲剧性中;《二月》一诗前面也都是写春天的欢乐,但最后一句“津头送别唱流水,酒客背寒南山死”(36)彰显的是生活情景的极度不和谐;《三月》的开篇之句是“东方风来满眼春”(37),最后一句是“曲水漂香去不归,梨花落尽成秋苑”(38),让人悲慨莫名。 李贺诗更善于直接描写生命的悲剧性。如《王濬墓下作》:“人间无阿童,犹唱水中龙。白草侵烟死,秋藜绕地红。古书平黑石,神剑断青铜。耕势鱼鳞起,坟科马鬣封。菊花垂湿露,棘径卧干蓬。松柏愁香涩,南原几夜风。”(39)这些诡秘而又绮丽的意象表面上展现出的是一种错乱,实际上是对英雄与人生价值的追问。在李贺诗集中,那些描写生命之悲的诗句几乎俯拾即是,如“今古何处尽,千岁随风飘。海沙变成石,鱼沫吹秦桥。空光远流浪,铜柱从年消”(40)、“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41)等等。有时,李贺甚至直接营造墓景象:“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长安夜半秋,风前几人老。低迷黄昏径,袅袅青栎道。月午树立影,一山惟白晓。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42)人的生命之悲,莫过于此。 这类诗歌彻底撕开人生的悲剧真相,极为充分地体现了人生价值之“空”,似乎容易使人走向空虚和毁灭。但是,这类诗歌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却很高,有些还被推为名作,原因何在?实际上,这类诗歌可以分为两种不同的情形,一种是导向消极情绪的,如宋人高翥的《清明日对酒》:“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胡蜨,泪血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43)写人生价值之“空”,但全诗弥漫的是人生无意义、要及时行乐的消极情绪,不能给人提供向上的动力。另一种情形则是虽写人生价值之“空”,但却给人在绝望中建构价值的强烈冲动,促进价值的崛立。如李贺的许多诗,前面描写美好的情景,最后转写人生短暂,激发的恰是人对美好情景追求的强烈欲望。经过悲剧意识洗礼的价值建构,更多地会依据人类总体原则,指向有利于人类总体存在与发展的维度。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