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在对人生与历史的深沉体认中质疑 杜甫虽然比李白只小十岁多一点,但杜诗和李诗就显出了两种不同的状态。究其原因,一是杜甫家世显赫而早年仕途蹭蹬,二是安史之乱时杜甫还比较年轻。在悲剧意识上,杜甫的诗往往表现出这样一种特征:一方面,对人生和历史进行深沉的体认;另一方面,又不相信这种人生、历史能够提供价值和意义,故而对此进行质疑。如《怀灞上游》:“怅望东陵道,平生灞上游。春浓停野骑,夜敞宿云楼。离别人谁在,经过老自休。眼前今古意,江汉一归舟。”(16)仇兆鳌《杜诗详注》解释说:“上四忆旧游景事,下则念同游而动归思也。昼停骑,夜宿楼,极尽一时游兴,惟聚散无常,故有古今之慨。”(17)这种解释,大有不尽意处,仅仅是“聚散无常”,恐怕不值得发此“古今之慨”。前两联描写少年时代的意气风发,年轻时极尽欢娱的灞上之游,体现出对现实的认同。然而,分别后,当年的游伴各自老去,默默地死掉,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眼前也要轮到我了。至于尾联,则可谓千古之叹:今古一意,人就像江汉之中一叶飘零的扁舟,这叶扁舟也许是要归家,但真的有家可归吗?“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18),“相看万里外,同是一浮萍”(19),有时,这种执着现实然后又无家可归的悲剧感正是杜甫的精神状态。 在这方面,较有代表性的是杜甫的《咏怀古迹》(其三):“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20)开篇并非简单的地理形势的描写,而是说天地钟灵毓秀,乃生王昭君,至今昭君村仍存,更是人们喜爱王昭君的确证,这是对宇宙自然和历史人生的应有状态的深沉体认。集天地之精华的王昭君,又选在代表天地之正道的君王之侧,其命运本该应天符人,但现实中恰恰相反:“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尾联直是将对命运不公的愤慨化为怨恨,又将怨恨揉入绵绵的历史情感中。这不仅是对生活和价值的绝望,更是对天道——政治本体的质疑和否弃。再如《咏怀古迹》(其二):“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21)杜甫的遭遇与宋玉何其相似,怀才不遇、直士遭诬似乎成了一条历史规律,二人成了隔代知音,故有“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之叹,同时也表现出对明君美政的向往和对个人美好命运的祈盼。但后面两联运思反转,写的是文华成空、宫室不见,诗中隐含的这些对人生与历史的质疑和追问,必然为由政治本体向文化本体过渡发轫。在杜甫诗集中,先体认后质疑的诗还有很多。如在《行次昭陵》中,前面用十句篇幅描写唐太宗李世民的赫赫威势和丰功伟绩,最后四句却这样写道:“松柏瞻虚殿,尘沙立暝途。寂寥开国日,流恨满山隅。”(22)在《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中,杜甫先用二十句的篇幅极写诗酒之快意,其中有这样的句子:“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何刘沈谢力未工,才兼鲍照愁绝倒。诸生颇尽新知乐,万事终伤不自保。气酣日落西风来,愿吹野水添金杯。如渑之酒常快意,亦知穷愁安在哉。”(23)但接下来却说:“忽忆雨时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饮令心哀。”(24)这种结尾猛然翻出的写作手法,已经成为杜甫诗歌的一个显著特点,并为后来的李贺继承和发展。 奸臣当道和王朝的衰败是杜甫诗歌悲剧意识的主要现实来源。中老年时期的杜甫对自己青年时期的生活和情感总是充满着回忆,但这种回忆又总是成为“老杜”表达悲剧意识的手段。“老杜”之“老”,不只是在年龄上,更是在对浮华和浪漫的沉静思考和对政治本体的深沉质疑上,而这些,又都与个人的命运紧密相连。《秋兴八首》(其七)这样写:“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25)前三联借武帝的宏大功业来写浮华历史,尾联直写个人没有任何出路,找不到归宿,以个人的渺小、迷惘与无奈对历史进行了最为深刻的质疑。再如《秋兴八首》(其三):“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26)不相信天道和历史,在对匡衡、刘向的赞扬中,导向了人的自证。在《乐游园歌》中,杜甫更是先尽情抒写游园的无上之乐,最后却是“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27),其人生的失落、孤独与彷徨,跃然纸上。在《秋风二首》(其二)中,杜甫这样写:“秋风淅淅吹我衣,东流之外西日微。天清小城捣练急,石古细路行人稀。不知明月为谁好,早晚孤帆他夜归。会将白发倚庭树,故园池台今是非。”(28)该诗前两联是对自然和人事的深切体认,表现了对现实生活的深情与执着;后两联则是对宇宙自然的追询和对家园的质疑,表现的是无家可归的情绪。该诗将体认、追询与质疑融为一体,也是杜诗悲剧意识的一个特点。 杜甫的诗歌在思想史上也有着重要的意义。对人道与天道的深切关怀,对政治本体自觉不自觉的怀疑,贯穿于杜甫创作的始终,使杜甫诗歌具有了深刻的思想文化意义。与李白对政治本体的充分认同不一样,杜甫一生都在追询人生的价值与意义,可以说开启了对文化本体的探询。所以,宋人以道眼观杜甫,认为宋代理学从杜甫开始,是极有见地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