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关于多学科、跨学科研究的分寸把握 首先,应当清醒地认识到,传统研究成果虽然卓著,但也留有不少遗憾。对司马迁、王逸、洪兴祖、朱熹、蒋骥、王夫之、戴震等著名学者的贡献,我们始终应该高度肯定。如果我们能够在他们的基础上有所融通、有所补充、有所发挥、有所推进,则功莫大焉。对前代一些著名的楚辞专家,如游国恩、郭沫若、闻一多、姜亮夫等,应该给予高度尊重。好在这几位大家的文集或全集先后出版,便于阅读、比较、继承。不是说王逸以来的研究没有遗憾和问题,但我们的切入点、立足点首先应该是继承,乃至于守成;要超越前贤、要自成体系,不是没有可能,但对于大部分研究者来说,这不过是一个一生永远难以企及的学术理想,甚至是好高骛远、贻笑大方的一个注脚。我们相信这样的大师会出现,但大师不是自己想做就能做到的。大师是历史公认的学术标杆,它的确立是严格、无情的。且不说大师,就是严格意义上的学术研究也是可以衡量的,一般都喜欢说:发现新问题、采用新材料、运用新方法、提出新见解。但真正做到其中任何一点,又谈何容易。 其次,时代性、综合性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趋势。古代楚辞学史揭示的、同时也被后来的研究实践不断证明的一个研究规律是:每一种学术派别、研究方法的出现,总是与当时的文化学术思潮相联系。任何摆脱时代制约的努力,往往正是时代思潮的反映。从汉代的经学、宋代的理学到清代的乾嘉之学,从晚清的求新求变以及抗战时期对爱国主义的呼唤到1949年以后“人民性”的弘扬,总会间接或直接地影响到楚辞研究。 今天的人们读书做学问的条件远远超过前人。现在有这么好的文献资源条件、互联网条件,足以支持现在的学者做出比前人更大的学问。比如饶宗颐先生去日本收集《楚辞》典籍资料,没有到大阪大学,只是从京都大学吉川幸次郎教授处得到一份藏书目录。而笔者和弟子就能先后进入大阪大学附属图书馆“怀德堂文库”,手批目验,一本一本地看。饶宗颐先生的《楚辞书录》、姜亮夫先生的《楚辞书目五种》,里面著录的很多书他们自己也无法看到,著录的信息难免会有失误。我们现在找起书来就比他们那时候方便得多。所以说,时代性、综合性,这是一个必然的发展趋势。 最后,研究方法没有新与旧、保守与开放之别。引进相关学科的研究方法,是楚辞学界拓宽视野、提升水准的一个重要内容。在方法优劣的衡量上只有一个标准:不管运用什么学科的方法,关键要检验是否解决了问题。只要能解决问题,用传统方法可以,用新方法也可以,不要总是迷信某一种方法。例如考古学方法。笔者在二三十岁的时候,总是持仰视的姿态看那些讲楚文化、讲考古、讲出土文献、讲楚简的专家,实在是太羡慕了。他们居高临下地讲:你们搞的什么楚辞,基本上是就文本谈文本,现在出土的东西太多了,你们都不懂。后来笔者花了近十年时间,自学了考古学专业的各种教材,看了考古发现中跟楚辞相关的所有资料,写的博士论文也是《屈原考古新证》。这篇博士论文到现在也没有出版,因为自己觉得还有很多问题没法解决。譬如:屈原特殊的个性、气质、遭遇、追求,决定了《楚辞》的政治学意义与丰富、生动的古史信息;而《楚辞》拥有的古史系统与“版本”价值,则使《楚辞》成为古史研究的重要文献;由于古史研究对考古学的过于依赖,也导致了《楚辞》在古史研究中的特殊地位:有时,仅仅是《楚辞》与考古发现互证,即能担当证史或补史之重任。我们期望考古发现能够解决“楚文化”研究中的疑难与困惑,从而在宏观上、背景上推进《楚辞》的研究。但“楚文化”研究领域同样问题成堆,可供直接采用的结论极其有限。即使“楚文化”概念的界定与解说,也颇难取得一致的意见。这里谈谈笔者的切身体会: 第一,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与楚辞本身直接相关的出土文献资料。1977年出土的安徽阜阳双古堆一号汉墓竹简,其中有《离骚》残文四字、《涉江》残文五字。1972年山东省临沂银雀山一号汉墓竹简,其中有《唐勒》篇残简。1965年湖北江陵望山一号楚墓竹简、1978年湖北江陵天星观一号楚墓竹简,其中的有些祭祀对象与《楚辞·九歌》祀主相同。而大部分材料属于“背景”或“比较”,乃至“推断”“猜测”性的。除此以外,其他任何出土的简牍,包括包山楚简、郭店楚简、上博简、清华简等等,没有一条跟楚辞直接相关。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我们需要做的,只能是间接映证,扩大视野。 第二,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比传世文献版本更优的出土文献资料。我们发现的出土文献,往往只是在一个时段或者一个局部地区传播的版本。根据李学勤先生乃至更多学者(包括笔者)的比较,似乎还没有发现超过传世文献的新出土版本,包括《诗经》《论语》《孔子家语》《文子》等。这些出土文献,只能是供我们校勘传世文献文本的一个依据。 第三,出土文献资料,需要“二度”“三度”研究。所有的出土文献资料,对我们研究楚辞来说,只能起到间接的作用。笔者曾利用出土文献研究屈原的家族和屈原的生平,自认为推进了学术的一些发展,但是不能认为这些结论就是完全正确的。例如在“左徒”的研究中,笔者运用山东省莒南县出土的青铜戈铭文关于“左徒”的材料,解决了“左徒”这个职务的职掌和名称问题。又如在“三闾”的研究中,笔者利用出土文献里面的两枚印章,将它们跟屈原生平的关系进行了解释,考古专家们都没有注意到这种关系。这些解释既没有得到肯定,也没有得到批评,因为研究到了这个领域,已经很狭窄了,只能供参考。不能说笔者的结论就是铁案如山,纠正了历史上那些著名学者的误读。万一有一天又挖出一个什么文物,或者某个文物又被释读出来,说不定笔者的解释就不对了。因此,在多学科、跨学科研究的分寸上,一定要有一个很好的把握。 第四,人类学、民俗学、神话学等方法的使用也同样需要注意分寸的把握。例如神话学家袁珂先生曾写道:“‘帝高阳之苗裔兮’,《离骚》首句,便泄露了《楚辞》与苗文化关系的秘密。我觉得‘苗裔’一语,应作‘苗族之裔’解,质之当今之学人,不知以为如何?”④现在很多关于苗族的书把他的话印在书的前面。苗裔和苗族,根本就不是一个概念,袁珂先生作为大专家大学者怎么可能不懂?估计当时袁珂先生年纪很大了,随意写下这几句话。笔者将此举理解为对年轻一代学者、少数民族学者的一种宽容、厚道与鼓励。苗族和楚辞有没有关系?当然有关系,这是一个历史难题,绝对没有那么简单,不能直接移植、过度阐释。又如中国傩戏学会会长曲六乙先生,他认为《九歌》是屈原“在流放时期采摘当地的傩祭巫歌加工创作而成”(《湘西傩文化之谜》序),是“从傩祭(傩歌、傩舞)向傩戏初步过渡的原始低级戏剧形态”⑤。众所周知,王国维先生曾经提出《九歌》是“后世戏剧之萌芽”⑥。我们绝不否认它有戏剧表演的因素,但是《九歌》是一组诗,一组优美的抒情诗,这是毫无疑义的。因此,笔者认为多学科、跨学科的视野要涉猎,但不能主次颠倒,肤浅关联;不能突破学术底线;不能将傩戏、九歌、戏剧这些虽有一定联系但又是相当复杂的学术命题简单化。就像屈原虽然受到巫文化的影响而不能简单称他是一个大巫一样,换一个角度就把研究对象的性质搞混淆了。这样的研究可能会给我们带来一些认识上、方法上的混乱,对学术发展造成负面影响。 写到最后,谈一点题外话。笔者认为,当今社会,有认真读书的人,有认真研究楚辞的人,一定要对他心生敬佩之意。因为这个社会的选择太多元了,价值太多元了,市场化、世俗化、功利化的冲击力太大了。真正读书有什么效益,埋头做学术研究有什么效益?即使在历来被称为学术圣地的高等学校、研究机构,不是为了学位、为了职称、为了教授等级而潜心科研的,真的不是太多。有的人为了评职称,一生凸显两个学术高峰:一次是评副教授,一次是评教授。职称关通过之后,相当多的人潜意识中就算完成了学术使命。如果还愿意潜心做学问,潜心做研究,坚持不懈孜孜以求,我们就要对他心生敬意,要热情地接待,共同来推进学术事业。 多年来笔者经常跟弟子讲,真正的学术研究不需要太多人;“大呼隆”式的研究没有太大价值;只要少数的学者真诚地坚持研究,就足够了。唯有喜欢,才能投入;唯有投入,才有成果;唯有付出,才有回报;唯有沉潜,才有境界。出于一片真诚,对于初学者、入门者,笔者好为人师地建议,各种文学史、历史、作品选教材、或雅或俗或浅或深的读本、前辈今贤的课堂讲义,都是入门、普及之阶,不可作为学术论文的论题。不能看到一点或一节、一段的一般性的注释串讲,或者几种观点的罗列,就立即站队,写出论文赞成什么、反对什么。做学问,这些是起点;写论文,这些不是起点。凡是与一般性教材、读本商榷讨论的,都是在门外凑热闹,远离学术中心。这样的文章还是少写、不写为妙,如果实在控制不住,可以去细读这个作者的原创性论文、著作,然后再考虑对策。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