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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未曾发生的文白论争——林纾一则晚年佚文的发现与释读(4)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 夏晓虹 参加讨论

    而真正让林纾最动怒的,应该还是芸渠所挖苦的“七十老翁,卖文为活”,故“师笑曰”最先承接“不倒霉”的话头,就此展开。林纾先后诞育七子五女,家累甚重,又常接济族人及故交,日用开支很大。翻译小说以获取稿酬,确为其重要的养家之道。甚至1913年准备搬家时,地点的选择也兼顾到距口译合作者较近,“便于译书也”(21)。在写给三子林璐的信中,因其游惰成性,林纾每常叹苦,故要求其“当念尔父百般劳瘁,所为何来?切须学好,用功做人”;语气中甚至不乏恳求:“一钱来处均不易,父老而力疲,须从俭为是,亦以体贴老父,即为孝子。”由于长期劳累,林纾的身体早已出现病状。在训子书中亦不妨说得明白:“吾年已六十有四,在理喘嗽之病日相侵寻,亦是老年常事。而吾蒙天之佑,常能耐劳,试问吾身尚有何望?”所望者即在儿子们的自立(22)。为子女笔耕不息的林纾老人,也正有值得人尊敬处。郑振铎于林纾身后,誉之为“实是一个最劳苦的自食其力的人”,“实可算是最可令人佩服的清介之学者”(23),相当中肯。与此相比,芸渠的讥讽不免失之尖刻。但其说仍不过是沿袭了傅斯年五年前在《新潮》对林纾反对白话文学心理的揣测:“苟不至于如林纾一样,怕白话文风行了,他那古文的小说卖不动了,因而发生饭碗问题,断不至于发恨‘拼此残年’,反对白话。”(24)这也是浅之乎视林纾了。
    而由芸渠“洛阳纸贵”一语带出的“方今吴子玉用武力统一,那有功夫瞅字”,实为《书后》文中惟一关系时事之言。吴佩孚(字子玉)为直系军阀首领,当时在北洋各系中军事实力最强,驻守洛阳,操控政局。1923年4月,吴在洛阳大做五十寿庆,有人出多金请林纾作画,林“却之弗为”,《贞文先生年谱》谓为“久不直其骄横佳兵也”(25)。但其间亦不排除林纾亲近的徐树铮为皖系军阀的缘故。1920年的直皖战争中,皖系落败,徐亦被通缉。林纾或不无衔恨,故在此顺便偶刺之。
    不过,在林纾的反唇相讥中,倒也透露出其当年真实的谋生情况:“吾每译小说,与舌人对分,一月不过六百元。今舍译卖画,一月到得千元。”可知,起码到1924年,卖画已成为林纾最主要的收入来源。按照1913年所收女弟子王芝青的回忆:“晚年求画者甚多,先生自定润笔,与其他画家不同的是索画先付润笔,茶几书架上常常堆满了纸绢,直到病榻上难以握管还在纸上摸索,他死后还欠了许多画债。”(26)老友陈衍的记述更为传神:“纾有书画室,广数筵,左右设两案:一案高将及胁,立而画;一案如常,就以属文。左案事毕,则就右案,右案如之。食饮外,少停晷也。”故陈衍“戏呼其室为‘造币厂’,谓动即得钱也”(27)。如此辛劳,仍是为了儿辈。以至在去世前,林纾已病势沉重,“犹日作画数事,自谓以分诸子也”(28)。
    至于林纾的翻译情况,此文也作了总结:“师每日必译书三千六百言,成书一百五十三种。”前者可视为林纾与合作者通常约定的译书字数,后者则为其自家认定的译书数目,尽管我们现在知道的林译小说成书已超过此数。而谓为“总结”,实在是因为此时距林纾病逝之日——1924年10月9日已经不远。
    游戏文中的正经事业
    《读〈益世报〉芸渠〈偶谈〉书后》完成,林纾将其寄给林仲易,附信曰:
    方今盛行白话,余率性作白话一篇,将他奚落。不便付与他报,祈吾侄登在附张,与白话文及白话诗一堆混去,略略开心。余近来身子极健,故有此闲情。(29)在此先要说明的是林仲易的身份。林氏本名秉奇(1893-1981),福建闽县(今福州)人。父亲林作舟与林纾为友,林纾曾因仲易之请,为其父撰《清奉直大夫阳山县知县长乐林君墓志铭》。1917年冬,林纾在北京开设古文讲习会,林仲易亦来听讲。故1918年林赴日留学时,林纾为作《送林生仲易之日本序》(30)。1920年自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归国后,林仲易即加盟北京《晨报》,并专任次年创办的《晨报副刊》编辑,编发了大量卓有影响的新文学作品(31)。而撰写《偶谈》一文的芸渠应为北京《益世报》编辑王芸渠,该报“益世俱乐部”即由其主编(32)。可想而知,有此一层关碍,林纾的反击文章自不便在北京《益世报》发表。于是,交给以刊发白话文学为主的《晨报副刊》编辑、弟子林仲易,便是最合适的选择。
    此文的出之以白话体,在林纾也有戏谑意,算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过,林纾并非反对白话文,而是反对“尽弃古文行以白话”(33)。因此,早在1901年的《杭州白话报》上,林纾即发表过白话道情多篇(34)。1922年8月9日至9月15日,《晨报副刊》刊出署名“淑兰女士”撰写的《晋鄂苏越旅行记》,林纾也致函林仲易,大赞其文“用语体,字里行间,成有卷轴之气,闲闲以白描之笔,写南中山容水态,均栩栩欲活”,以为“必如是始成语体文字”。既极称其为“不易才”,故特意探问:“未知为何处人,吾贤曾否认识此人,可否介绍与老人相见。”(35)爱才之情溢于言表。而林氏也果然有眼光,此“淑兰女士”即为日后的著名学者冯沅君。于此亦可见出,林纾实将书卷气视为白话文必须具备的质素与底蕴。
    而这篇师生合作的戏仿白话文终究没有刊出。据林纾事后写给林仲易的信中“伏卢先生识高于顶”一语可知,主要原因是当时的《晨报副刊》主编孙伏园反对发表此文;而“吾侄见事,良有卓识”,说明林仲易也赞同孙氏的意见。虽然孙伏园令林纾“拜服无地”的“持平论”现在不得其详,林仲易的劝解信亦未现身,但二人不愿挑起文坛新事端的息争之意还是可以明白体会出的。林纾回应林仲易“卓识”的“余那顾与此辈争雄头[斗]角”,以及针对孙伏园“持平论”所说“余七十有三之年,何必与人争无为之气”,都在剖白此点。尤其是《书后》文中对胡适的讥讽,在林纾说来,是既有些得意亦有些不平的“且胡适之经余指斥,而尚以谀词加我,本不必呶呶与辩”(36);若在旁人如孙伏园与林仲易看来,可能生出的倒是不识好歹,甚至好心当作驴肝肺的感觉。
    自我解释作文的目的与心态,林纾初时的“颇为难受”与“将他奚落”显然更本真;后来辩解为“如方朔之《解嘲》,以博阅者一笑,并无诋谰之词”,起码孙伏园并不相信。不过,寻“开心”、“游戏”为文,确也是林纾前后二书一致的表白,只是后信于此更多强调,且言及与性情相关:“然好游戏之作,效颦作白话一篇。”(37)采用调侃语气作文,自然可降低或缓和论争中的敌意,使其处在若有若无之间。但分寸其实很难把握,戏谑也很容易从善意的调笑滑向恶意的讽刺。但无论如何,林纾的性喜“游戏”并非遁词。熟悉其人者,多对林纾自认的“好谐谑”印象深刻。《福建文史资料》第五辑登载过两篇回忆文章,对此竟有相同的记述。世交子吴家琼(其父吴畲芬与林纾同任教于北京五城学堂)称:“林琴南平日风趣洒脱,快言快语,不存芥蒂。”晚年亲近的弟子胡孟玺亦说:“先生性极诙谐,居常以隽永洒脱之辞,作深入浅出之语,其脍炙人口者不可胜纪。”(38)只是,这样的隐情细节不可能为人人道,并期待人人知。为避免引发新一轮的文白之争,想来也有为林纾老人不致惹火烧身、安度晚年计,《晨报副刊》因此决意“不登”这篇“游戏之作”。林纾此时或许也觉得孟浪,不愿此文再现于世,故信末嘱林仲易“摧烧之可也”(39)。
    虽说是笔墨游戏,在林纾其实也相当郑重。此稿篇首本有林纾所写“登出此文时,祈将贵报送我一分”的嘱咐,分明有留存意。如果放在林纾生命中的最后一年来看,更可见其为延续古文命脉而拼死努力的悲壮心态。这场最终夺去林纾性命的大病起于1924年6月10日。其间,林纾曾扶病去孔教大学讲授《史记》中《魏其武安侯列传》一篇,随即辞讲席,并作《留别听讲诸子》诗:
    任他语体讼纷纭,我意何曾泥《典》《坟》。驽朽固难肩此席,殷勤阴愧负诸君。
    学非孔孟均邪说,话近韩欧始国文。荡子人含禽兽性,吾曹岂可与同群?(40)留给学生的遗言,仍与1919年致蔡元培信中对“覆孔孟,铲伦常”、“尽废古书,行用土语”(41)的忧惧相同。临终前一日,林纾已无力说话,“然犹以指书子琮掌曰:‘古文万无灭亡之理,其勿怠尔修。’”(42)这已是真正意义上的遗嘱,其中凸显的是林纾对古文至死不渝的关切。
    一篇游戏文,关联的仍然是林纾一生倾力的古文事业。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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