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馀论 “情境诗学”有可能面对的挑战与疑问,一是它如何与“情景”、“意境”相区分;二是它如何解决自身含摄的诗歌日常化、地域化和私人化有可能带来的负面效应;三是作为属概念的“情景诗学”应该包含哪些可以逐层分级的种概念。 第一个疑问,需要从概念上予以厘清,简言之,“情境”是“情感”与“境遇”的叠加,即“情”加“事”,重借事以传情,其事包括外在于情的一切事与物;“情景”是“情感”与“景象”的叠加,重通过外在自然景象表达情感,其面较“境”为窄;“意境”则是“情”与“景”的结晶,是“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21]。可以看出,“情境”较“情景”或“意境”更具动态和包容性。 第二个疑问,则需有一种理性和追问的态度,即日常生活是重复、单调、琐碎的,诗歌的日常生活化是否也会带来重复、琐碎和无趣感?而过于强调私人化的生命感受,是否会使诗歌趋于自闭,引起交流和共享的障碍?我们看古人诗歌,有时确有题材陈腐、千人一面的疲劳感和厌倦感;对于某些诗篇的意旨,有时也确有不知所云的茫然感。因为人类基本需要相同,在许多方面的情感体验与表现方式也相似,这本无可讳言。非经典作家的确难以同中见异,易于在文学表达上陷入模式化和套路化;或者走上另外一个极端,陷入一种自说自话的自闭型情感传达。 解开这个难题的钥匙,在我不在彼。为什么?古人已逝,留下的作品是静态的,如何组合、挖掘、运用,要看研究者自己的能力。即使是大量题材重复的作品,我们能不能从中提炼出共同的规律,并精准地解释这种现象?梁启超《中国之旧史》云:“善为史者,以人物为历史之材料,不闻以历史为人物之画像;以人物为时代之代表,不闻以时代为人物之附属。中国之史,则本纪、列传,一篇一篇,如海岸之石,乱堆错落。质而言之,则合无数之墓志铭而成者耳。夫所贵乎史者,贵其能叙一群人相交涉、相竞争、相团结之道,能述一群人所以休养生息、同体进化之状,使后之读者爱其群、善其群之心,油然生焉!”我们要力争成为那种“贵乎史者”,写出一个时代、一个地域或一个群体具有特征性的思想与情感。另外,诗歌是情感的密码,我们能否读懂文本,解开密码,进入作者色彩各异的生命世界和具体的历史情境?这就要看研究者自身功夫的深浅。 第三个疑问,涉及“情境诗学”体系的建立和具体的操作步骤,是一个不容回避而本文确又无法圆满解决的问题。因为“情境诗学”涉及内容复杂,其体系的建立与成熟需要长期的实践和积累。这里只能就其总体原则泛言一二: 首先是对待文献的态度应有其“淘汰谨严之法”,“情景诗学”虽然力求资料的详备,但学术史的发展告诉我们,再详备的材料也无法真正还原历史,历史说到底仍是一种有着严格学术要求的书写。因此,“情境诗学”并不强求文献的巨细无遗,也不是无原则地堆砌材料,而是强调在日常生活化、地域化和私人化倾向的文献中,凭藉选取材料的眼光和分析材料的功力,发掘出具有典型意义的细节,呈现出个人的生活质感和生命情感,最终得到读者的认可和接受。 其次,应该辩证看待“情境”。“情境诗学”不同于冷冰冰的历史事实叙述,而必须有活生生的人的情感投射,即他必须是以文学的形式很好地发挥感性的力量,让人有一种“身临其境,感同身受”的在场感,哪怕是一种游戏之作,也要求其事境能恰当真实地契合其情。如明末沈宜修、叶小鸾等人均有十题以上的《艳体连珠》;清乐钧《青芝山馆诗集》以《形体诗十二首戏创此题聊以叙怀》分咏心、发、眉、目、耳、鼻、口、肩、腰、腹、手、足;李福《花屿读书堂词钞》以《沁园春十二阕》分咏额、鼻、耳、齿、肩、臂、掌、乳、胆、肠、背、膝等,阅之颇能体会一种当时文人的生活情趣。此类诗作,不必因无深刻的社会意义而弃之如敝屣。 最后,对待“情境”必须有具体的分疏,如“情境”有作者真实经历的“情境”,也有代言或拟作的假设“情境”(15);而代言或拟作传统中既有古代诗歌的传统,至明清又发展出一种代圣贤立言的传统(由八股文浸染至诗歌,诗歌中有不合儒家诗教的表达常被删落或修饰);再进一步,不论是真实经历的“情境”还是代言或拟作的“情境”,历时既久,往往会形成一定的模式或套路,这些都会对情境的真实认知带来影响(如诗人的表达是否只是套式的借用)。再如诗歌的地域化和私人化存在,会形成一些人际关系上的制约和其他诉求,使诗歌表达不能不考虑人情、利益等因素,其复杂关系该如何处理?又如对境或事的重视,会否使得这些非经典诗歌的意义更多体现在史学方面而非文学方面?这一切,显然无法一蹴而就。 要之,日常化、地域化和私人化是近世诗歌的重要表征,而如果只能品尝到其模式化、自闭化的苦果,这种责任要由我们研究者自己来负。而“情境诗学”不仅不任其咎,反而是为了规避这种负效应做出的积极努力和开拓,但是一定要清醒地看到,这种努力和开拓,距离其成熟期或体系的系统化还遥远。我们只是提出一种不苛求修辞、章法、句法、字法、用韵、节奏,不同于经典诗学的另一种打量文学的眼光。希望本文的探索,能够推动“情境诗学”评价体系的初步建设,使其最终能够不仅适用于近世诗歌,也成为理解其他非经典诗歌的一条有效路径。 (本文承叶晔、王宏林、周剑之等友人慷慨惠示材料和心得,谨此致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