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情境诗学”与近世诗歌价值的开掘 毫无疑问,近世诗歌必须建立新的诗学话语及其评判标准,不能仅仅是经典诗学笼罩下的作家作品排座次。非经典作品在烘托陪衬经典作品的伟大价值的同时,应该另有其不泯的丰富价值。前述近世诗歌日常生活化、地域化和私人化的倾向,还多是现象描述,有必要进一步提炼出一个更具概括力和涵摄性的诗学术语。笔者以为,“情境诗学”也许是一个可供讨论的选项。 因为无论诗歌的日常生活化还是地域化和私人化,都必然落实为一种具体的人生情境。日常生活化指向最基本、最朴素的人生情境,地域化指向空间细化后所感受到的人生情境,私人化则指向最个性化和内视化的人生情境。这里的“情境”不同于王昌龄《诗格》中所提出的“情境”,《诗格》的“情境”重“情”轻“境”,更多是将“境”视为“情”的后缀,两者并不对等,而本文的“情”与“境”则更具对举平行意味。“情”指的是一种主观化的感受,近于心灵史性质;“境”指的是一种外在境遇,近于生活史性质(12);以之类推,为了纪念和记录人生而呈现日常生活化、地域化和私人化的近世诗歌,其“纪念”近于“情”而“记录”近于“境”。令人欣慰的是,近世诗歌和诗论中的“情境”虽各有不同意指(13),但也不乏近于心灵史和生活史性质的可供借鉴的诗学资源。如“事境”的提出就强化了“境”的叙事意味。近世以降,诗歌的行为性、动态性、过程性的内容有所增加,叙事性增强已是不争的事实(14),增强叙事显然更利于人生境遇的记录,因此古人又常以“事境”视之,甚至以为“情”必借“事境”始能出之。如明张鼐曰:“古之人得于中,而口不能喻,乃借事境以达之。”[11]清翁方纲所论更为深刻,他对王士禛那些以神韵见长的诗作从“事境”等角度提出了批评: 若以诗论,则诗教温柔敦厚之旨,自必以理味事境为节制,即使以神兴空旷为至,亦必于实际出之也。[12] 惟其须知渔洋于诗教总汇众流,独归雅正矣,而乃不得不析言其失。其失何也?曰:不切也。诗必切人切时切地,然后性情出焉,事境合焉,渔洋之诗所以未能餍惬于人心者,实在于此其少为。[13]在翁方纲看来,如非“切人切时切地”的亲身经历,事境便不能真切,“理味”、“性情”也不能出之,“神兴空旷”更无从谈起。王士禛那些不切事境的诗歌,不能算做“惬于人心”的佳作。翁方纲已看到“性情”与“事境”的统一性,可惜没有对“性情”与“事境”进行诗学理论上的再度提升,反而以“肌理说”统摄一切诗歌,又回到“经典诗学”的老路上。其实,近世诗歌和诗论文献中,较早将“情境”概念与“事”相联系的可以追溯到元代的陈绎曾,他在《静春先生诗集后序》云: 情发为诗而生于境。使诗真出乎是,而居苍莽、遇□莫,虽欲为富丽雄伟,不可得也。居顺境者反是。□其居而习焉者为主于内,即其遇而感焉者万变乎前,二者合而见乎辞,诗之体于是不一矣。十五国之诗,音声情态,往往不同,居使之然也。《周》变而《王》,《豳》易而《秦》,遇使之然也。夷考其衷,《王》、《周》、《秦》、《豳》,歌哭虽殊,本音犹在,欣戚虽异,故态未志。习之主于内,盖有不可得而变者矣。楚骚以降,家殊人异,情境之真,未尝求异古人,当有自能成家者。……清(情)境之遇,错然百变,而平和祥雅主于中者,固蔼如也。严古似建安,工致似三谢,娴冶似徐庾,冲澹似陶元亮,合数长而引之。于律度盖近取之王介甫,就其资与学而发之,于所居、所遇不失情境之真,斯可谓不求异古人而自成能家者矣。[14]陈绎曾强调“情生于境”而“发为诗”,境之“遇”虽百变,而因境之“居”“主于内”,故有不变之“本音”。他的“境”虽包含静态之“居”与动态之“遇”,但无疑更看重静态地理环境的决定作用,而较为忽视动态的“境遇”。明代何白的“情境”也值得注意,他在与友人的信中说: 或持一说者,以为诗为心声,直抒吾之所欲言。情境无尽,吾诗亦无尽。当其目之所触,牛溲马通,无非上药,外无乏境,内无乏思。此论未尝不合作者之旨,但取材太杂,则有秽冗之讥,矢口成篇,复伤率易之病。究其归宿,不过词家一丛谈小说部耳。虽胸次如洗,殊少淘汰谨严之法。[15]何白的“情境无尽”、“外无乏境,内无乏思”其实已有点接近生活史和心灵史,可惜他是站在反对者的立场上说这段话的,对“情境”缺乏更深入的讨论。到了晚清的杨沂孙,终于在心灵史与生活史这一路向上,拈出一种明确而积极的“情境”来。他在《粤寇陷虞,予家与赵次侯避地崇川,同治元年十月,次侯检示家乡所作诗稿,读之不胜今昔之感,爰系以诗》中写道: 古人多悔少年作,每欲焚弃费搜索。我谓书画文章与年进,加以见闻阅历增开拓。是以中年以往所作始苍劲,不同少年初学犹薄弱。独是诗歌则不然,早岁亦复有寄托。因境生情写以诗,境遇诗留情有着。情留既难忘,诗留何必削。况乃性灵流露任天真,春水方生异冬涸。……朅来示我昔年诗,岂意清词未零落。因此昔年情境留不忘,朋辈平生寄欢若。卷中情境我亦与,惜无诗篇记隐约。我读君诗倍惘然,愿君莫把彩毫阁。渡江以来诗几何,不计妍媸记忧乐。此情此境如何过,由后视今如视昨。知君欲作诗史示后人,我先睹之引深酌。[16]很明显,杨沂孙所说的“诗史”不同于赠誉杜诗的“诗史”,而更侧重于个人的生命史和生活史。正是这种个人化的境遇,使人触境生情,而以诗歌表现之,从而使“情”有了赖以附着的基础。情既借诗中之“境遇”得以不泯,诗亦有了存在的价值。诗歌只要能够再现“身临其境,感同身受”的具体历史情境,即能获得一种进入过程的在场感,达到“昔年情境留不忘,朋辈平生寄欢若”的目的。可以说,杨沂孙关于“情境”的论述是相当辩证和精彩的,具有重要的诗学意义。无独有偶,晚清周鹤立《匏叶龛诗存》自识也表达了相近观点: 诗不足存,存所遇也,所遇亦不足存,存夫师门之奖励、友道之切磋,即筮仕以后上交下交、相孚弗替,虽极艰难困苦、琐尾流离,几迫于颠踣,而卒能履险如夷者,未始非文字因缘默相维系也。……至于区别宗派,沿溯源流,则茫乎未有所得,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言我所欲言而已,岂敢树坛坫、争敦盘哉。[17]周鹤立甚至自谦说写诗不是为了纪念自己,而是为了纪念师友对自己的帮助,其间的因缘际会,诗歌也常扮演重要角色,自己因附丽于群体而得有存在感,并无在诗史上争一席之地的念头。杨、周的诗学主张完全不同于古典诗学兴象玲珑的审美理想,反而将诗歌看作人生的一种纪念,一段生命中的回忆,诗的日常化不仅是题材的日常化,而是功能的日常化,不是诗道高雅,而是日常应酬之道。于是,历史的感悟、日常的琐碎、生活的智慧、人生的回忆、情感的多变、心灵的深邃,共同交织成生命的复调。在生老病死面前,经典作家与非经典作家成为同样的存在。正像一百个人都同样努力工作,虽然最后成功者可能只有一个,但不能说另外九十九个就没有意义,过程中种种复杂的情境包蕴着无限的可能,价值和意义即在其中。近世诗歌日常生活化、地域化和私人化,也在具体的人生情境之中被重新赋予了价值和意义,“情境诗学”由此可以脱颖而出,成为我们观照诗歌的一种方法。如我们喜欢以流派区分诗人,但这些流派的标准显然是静态的、后设的,不能照顾到丰富的历史情境。于是清代中叶后诗人但凡言“性灵”必归诸“性灵派”,没有注意到“性灵”实可泛指内心世界,不同诗人所说的“性灵”内涵和外延并不一致,不尽属于“性灵派”的范围,即使是被文学史定位为“性灵派”主要代表的张问陶,其《颇有谓予诗学随园者,笑而赋此》云:“诗成何必问渊源,放笔刚如所欲言。汉魏晋唐犹不学,谁能有意学随园。”“诸君刻意祖三唐,谱系分明墨散行。愧我性灵终是我,不成李杜不张王。”他根本不承认自己诗歌与袁枚之间的联系。同样,我们从其他被划归某派的诗人作品的具体情境中,也常会发现对诗歌流派的划分并不符合实际。事实上一个诗人对待同一个对象的看法,在不同情境下也常有所变化。杨沂孙曾深刻批评过那些胶柱鼓琴地理解归有光评点的人:“震川先生治古文,自谓得力于《史记》最深。每下第,辄取《史记》重读而评点之,计传于世者不啻十数本,其见地用意,前后不同,各有所主也。夫一人之诣,阅数十年而不能同者,后之人乃据其一时之见,而以为精意在是,可乎。”[18]因此,从“情境诗学”的立场看问题,才能最大程度地保留问题本身的丰富性,做到不过分削足适履或厚诬古人。而且,即使站在历史学维度,“情境诗学”也有其积极意义。 中国历史常被人讥讽为一部“帝王将相史”,梁启超《中国之旧史》即云:“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盖从来作史者,皆为朝廷上之君若臣而作,曾无有一书为国民而作者也。”美国学者福尔索姆也说:“在中国史研究中,历史事件、制度和人物太多地散发着一种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味的气息。中国人的浓烈的温情和仁爱消失在职官名称、章奏和上谕的一片混杂之中。只凭变换那些著名官员的姓名就可以在实质上完成你对历史的叙述……传统中国史志和传记的特质,其中固然有我们需要的原始材料,但是通常却缺乏私人生活情况的记载。一个中国政治家的政绩会被详细记载下来,可他的生日却通常付之阙如。中国的历史记载是从国家的观点来写的,因而,查寻历史人物的七情六欲的任何努力通常都会一无所获。”[19]但是大量别集的存在,如果从“情境诗学”的角度看,不正是活生生的个人之史么?尤其是诗歌,常被看作生活的结晶,也凝聚着个人的精神和情感,从中可以强烈感受到作者的生命活动和心灵呐喊。如韩崶的问梅诗社,其《还读斋诗稿》载社集次数达一百四十六次,似乎无关国计民生,却是地域文人密切交流及个人生活史和生命史的形象写照。不妨举一个例子:晚清常熟穷秀才翁苞封,授徒为生,又经商从事借贷,负债后避走山东,妻儿在家困苦万状,两儿不幸相继夭折,作者吁天呼地,写出《追悼亡儿》一诗: 忆昔我为山左游,两儿幼小不解愁。大儿髫龄方六岁,小儿才过岁一周。老妻含悲下楼送,强忍径走不回头。当时未拟长游衍,客怀日日思乡县。懒云倦鸟知有时,头角峥嵘会相见。不道一年长子殇,七龄弱息死痘创。得书痛定旋自解,尚有一儿两岁强。既非巢覆无完卵,一雏虽失犹未妨。况我时时动归思,得归只在少得志。一索再索瓞重绵,此后添一意中事。岂知落落寡世缘,飘泊天涯竟十年。鹪鹩一枝借方稳,恶耗千里惊来传。顿悟浮踪诚枉道,急趣归装装草草。顾外原非素位行,春梦醒时人已老。归来惨淡旧柴门,满目萧条见泪痕。自顾依然穷措大,抛书浪走吾之过。病妻瘦尽旧形容,孤苦伶仃人一个。妻言忍死盼天涯,为有征人未返家。大局还宜为君顾,苟延免使路人嗟。徐溯频年勤鞠育,始自孩提至入塾。八岁读竟四子书,十岁能书字盈幅。内而稼穑知艰难,外而庆吊走亲族。上而春秋入祖庙,奔走豆籩礼数熟。时而母忽病支床,兀坐床前不易方。侍汤侍药颇知谨,手能执爨口能尝。有时纳凉坐夜月,唐诗雒诵声琅琅。窥测人情度事理,出言辄中成人似。母抚儿喜儿亦喜,人言翁子真有子。子弟能佳事最良,境虽贫困亦寻常。不望阿爷归载宝,望爷归乐宁馨郎。何期生命薄于纸,奇疾忽撄来若驶。医言喉风不可为,十一岁儿三日死。一番听罢黯神伤,不是儿亡是我亡。此后诒谋竟安在,孽由自作何由悔。伯道虽知有命存,西河抱痛宁无罪。我离老父事远游,劝驾者谁歧路绐。本之不立末焉生,宜我块然如木瘣。君子达天无惧忧,穷通悟彻敢怨尤。妄想妄求前日事,吾生今始知行休。中夜忽然狂叫走,无后不孝伊谁咎。庙中何以对祖宗,地下无由见父母。浃背但觉汗流浆,抚膺频呼负负负。吁嗟乎!命在难从造物争,安贫守拙了馀生。堪叹迂儒不悟此,谬作牢骚鸣不平。[20]此诗艺术上不能说很高明,语言也很朴素甚至有些粗糙,却如闻人当面泣诉命运的残忍和精神的绝望,“不是儿亡是我亡”的万念俱灰,“中夜忽然狂叫走”的惊狂失控,“地下无由见父母”的愧惧苦痛,仿佛场景就在目前,有一种进入历史情境的真切感,你能说他没有感染力和文学价值? 总之,当我们拿起逻辑与历史的“手术刀”,对这些精神密码予以解剖,在具有丰富意味的私人化和生活化细节中,分享其生命史、生活史、情感史和心灵史,使那些被忽略、被遮蔽的“流年碎影”重新映入人们的视野,让那些芸芸众生的生命过程被人们真切感受。我们也因而可以勾连古今,修复正经正史与私人记忆之间的断裂和龃龉,使有限的人生得以无限的拓展,也使宏大政治与宏大文学叙事之外的世界得以逐渐丰润,历史和文学因而变得更加丰富迷人。“情境诗学”在这个层面上,使海量的非经典作品获得了更加堂堂正正的存在价值与意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