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韵味论”的新意:司空图解读王维的理论基础 司空图用“澄澹”与“精致”来理解王维,与其“韵味论”诗学思考有密切的联系,而他的“韵味论”,在唐代诗学批评史上,也有很值得关注的理论新意。 以“味”论诗,在南朝以至初盛唐的诗论中,已经时有所见,其中“味”,强调的是诗带给人的审美感受。钟嵘称五言诗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40)《文心雕龙》称富于隐秀的作品,是“深文隐蔚,馀味曲包”(《隐秀》)(41)。声律协和之作“声画妍蚩,寄在吟咏,吟咏滋味,流于字句,气力穷于和韵”。(42)这些意见对诗歌审美感受的论述还比较宽泛,而司空图的“韵味论”,提出“味外之旨”和“韵外之致”,就进一步着眼于富有意境之美的诗作的独特感染力。对于这样的意境之美,在司空图以前的唐人诗论中,主要并不用“味”来论述,而是通过“境”与“象”这些概念来阐发。(43) 盛唐诗论家殷瑶标举“兴象”,其论陶翰诗“既多兴象,复备风骨”(44),而他所谓“兴象”,是可以“兴”的审美形象,这种审美形象可以为读者带来超出形象之外的丰富联想,达到“文已尽而意有余”的表现效果。(45)盛唐另一诗论家王昌龄,则基于“境”、“象”来讨论意境形成的具体创作过程: 夫作文章,但多立意。令左穿右穴,苦心竭智,必须忘身,不可拘束。思若不来,即须放情却宽之,令境生。然后以境昭之,思则便来,来即作文。如其境思不来,不可作也。(46) 夫置意作诗,即须凝心,目击其物,便以心击之,深穿其境。如登高山绝顶,下临万象,如在掌中。以此见象,心中了见,当此即用。(47) 中唐诗论家皎然对诗歌意境的阐发同样注重“境”,强调“境”启发诗情,而诗歌和种种艺术的创造,亦形成深远之“境”。其《秋日遥和卢使君游何山寺宿敡上人房论涅槃经义》云“诗情缘境发,法性寄筌空”(48),表达了“境”对诗情的启发;其《奉应颜尚书真卿观玄真子置酒张乐舞破阵画洞庭三山歌》,则描绘了玄真子绘画时,对“造境”的追求:“盼睐方知造境难,象忘神遇非笔端。昨日幽奇湖上见,今朝舒卷手中看。”(49)《戛铜碗为龙吟歌》则刻画了僧人为龙吟歌时的清迥辽阔之“境”:“遥闻不断在烟杪,万籁无声天境空。乍向天台宿华顶,秋宵一吟更清迥。”(50) 刘禹锡在《董氏武陵集纪》中提出“诗者,其文章之蕴耶!义得而言丧,故微而难能;境生于象外,故精而寡和”。(51)他准确地揭示出意境审美效果的获得,在于由诗中之“象”,通过联想与暗示,形成含义丰富的诗“境”。这个意见是以“境”“象”讨论诗之意境的最为精辟凝练的表达。 司空图讨论诗艺,也有以“境”、“象”论者,其《与王驾评诗[书]》称赞王驾“五言所得,长于思与境偕,乃诗家之所尚者”(52),其《与极浦书》中提出诗歌要有“象外之象”和“景外之景”,更是对刘禹锡“境生于象外”理论的直接发展。(53)他引用戴叔伦的意见,也可以见出对中唐以“境”“象”论诗之意见的继承。 但是,司空图在讨论诗艺最为深入、最能呈现其诗学独特建树的《与李生论诗书》中,以“韵味”而非“境象”论诗,恐怕并非偶然。(54)仔细体会盛唐、中唐诗论以“境”“象”论诗的用心,会发现这些讨论非常关注诗歌中具体艺术形象与意境形成的关系。南朝以至初盛唐的诗论,都十分关注诗歌对物象的表现,《文心雕龙·物色》对“心”与“物”的关系,即有深入的阐发:“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55)盛、中唐之诗论,在对诗境的讨论中,也很重视物象的意义,《文镜秘府论·南卷》:“凡诗,物色兼意下为好”(56),“凡高手,言物及意皆不相倚傍”(57)。 对诗中物象的关注,也许是盛唐、中唐诗论偏重以“境”“象”来谈论诗歌意境之美的原因。《周易》云:“见乃谓之象。”“象”与诗歌中所表现的物色形象相关,而“境”则是由诗中之“象”引发联想所形成。当然,在盛唐诗论中,讨论诗中所写物象景色与艺术联想的关系,也有用“味”这个概念的例子,例如《文镜秘府论·南卷》云:“诗贵销题目中意尽,然看当所见景物与意惬者相兼道。若一向言意,诗中不妙及无味。景语若多,与意相兼不紧,虽理通亦无味。”(58)但这样以“味”论诗的例子,远不及以“境”、“象”论诗那样常见,也许对于侧重从物象表现的角度来讨论诗歌意境的诗论,使用“境”“象”这样的概念,更为贴切。 同时,盛唐诗论以“境”“象”论诗,还有以天真自然为尚的特点,强调意境的形成,与对物象直观自然的表达密切相关。《文镜秘府论·南卷》云:“山林、日月、风景为真,以歌咏之。犹如水中见日月,文章是景,物色是本,照之须了见其象也。”(59)诗中对物象的呈现,要像阳光下水面映照倒影一样清晰明了。又云:“诗有天然物色,以五彩比之而不及。由是言之,假物不如真象,假色不如天然。如此之例,皆为高手。中手倚傍者,如‘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此皆假物色比象,力弱不堪也。”(60)意谓诗中表现物象,要天真自然,若人工雕琢,则“力弱不堪”。从创作的角度,王昌龄特别提出,诗人要在澄澈明净的状态下观察事物: 旦日出初,河山林嶂涯壁间,宿雾及气霭,皆随日色照著处便开。触物皆发光色者,因雾气湿著处,被日照水光发。至日午,气霭虽尽,阳气正甚,万物蒙蔽,却不堪用。至晓间,气霭未起,阳气稍歇,万物澄净,遥目此乃堪用。至于一物,皆成光色,此时乃堪用思。所说景物必须好似四时者。春夏秋冬气色,随时生意。(6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