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公作《传》时参考过《尔雅》 《尔雅》乃采集古籍训释材料编纂而成,《毛传》释《诗》也多采成文,那么说《毛传》《尔雅》训释相同是因为资料来源相同,释训不同是材料来源不同,从情理来看是说得通的。但据丁忱统计,《尔雅》《毛传》释《诗》相同的有十之七、八[20](P40)。洪诚也说《毛传》《尔雅》释义相同的部分占大多数,不同的部分占少数[19](P9)。如此高的相同率,仅仅用材料来源相同来解释很难令人信服。 而就《毛传》《尔雅》训释相同的来看,有些连词句也完全相同。如,《卫风·竹竿》“桧楫松舟”,《毛传》:“桧,柏叶松身。”《释木》:“桧,柏叶松身。”二者造句完全相同。《王风·君子于役》“鸡栖于埘”、“鸡栖于桀”,《毛传》:“凿墙而栖曰埘。”“鸡栖于杙为桀。”《释宫》:“鸡栖于杙为榤。凿墙而栖曰埘。”二者训释词句完全相同。《秦风·晨风》“山有苞栎,隰有六駮”,《毛传》:“栎,木也。駮如马,倨牙,食虎豹。”《释畜》:“駮,如马,倨牙,食虎豹。”二者完全相同。而《毛传》于此处训“駮”为兽并不正确。《晨风》诗“山”、“隰”对举,《毛传》释“栎”为木,则“駮”也应为木,对应《释木》“駮,赤李”之训。下章“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毛传》:“棣,唐棣也。檖,赤罗也。”释二者都为木名,足以说明训“駮”为兽不正确。《尔雅》具有训释资料汇编的性质,固然可以保持来源资料的原始面目;《毛传》也每用成文。二者连词句也相同的训释,有些确实也可能是材料来源相同。不过,《毛传》是一部系统的《诗》学著作,有一定的解释体例,有解释的指导思想,其解释还要依照《诗序》所规定的范围进行,所以也往往会对引用的材料进行裁剪。如,《卫风·淇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毛传》:“匪,文章貌。治骨曰切,象曰磋,玉曰琢,石曰磨。道其学而成也。听其规谏以自修,如玉石之见琢磨也。”“瑟,矜庄貌。僩,宽大也。赫,有明德赫赫然。咺,威仪容止宣著也。”“谖,忘也。”《礼记·大学》:“‘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喧兮’者,恂栗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21](P1593)《毛传》应本于《大学》。《毛传》采《大学》“道学”、“自修”之说,又增“听其规谏”之语,把《诗序》对此诗的解释糅合在训释中。《诗序》说:“《淇奥》,美武公之德也。有文章,又能听其规谏,以礼自防,故能入相于周,美而作是诗也。”《传》“听其规谏”用《序》语。而“瑟兮僩兮”几句,《毛传》只是对其中的关键词进行解释,取《大学》之意,而不用其语,显得较为质略,与《毛传》一贯的风格相一致。而注重词语解释也是《毛传》的解释习惯。据向熹统计,《毛传》注释4800馀条,其中解释词义的3900馀条,占80%以上[6](P251)。又,《邶风·柏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毛传》:“君子望之俨然可畏,礼容俯仰各有威仪耳。”《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北宫文子曰:“有威而可畏谓之威,有仪而可象谓之仪。君有君之威仪,其臣畏而爱之,则而象之,故能有其国家,令闻长世。臣有臣之威仪,其下畏而爱之,故能守其官职,保族宜家。顺是以下,皆如是。是以上下能相固也。《卫诗》曰:‘威仪棣棣,不可选也。’言君臣、上下、父子、兄弟、内外、大小皆有威仪也。”[22](P1135)《毛传》概括《左传》解诗之语的大意,也比较简略。 即使不考虑《毛传》的体例、解释指导思想、与《诗序》的配合,用材料来源相同来解释《毛传》《尔雅》训释相同者还是有解释不清的问题。如果把《毛传》《尔雅》相同的训释,与他书比较,可以看出《毛传》《尔雅》面对不同的训释材料,其选择有时是趋同的。如,《小雅·雨无正》“降丧饥馑,斩伐四国”,《毛传》:“谷不孰曰饥,蔬不孰曰馑。”《释天》:“谷不熟为饥,蔬不熟为馑,果不熟为荒,仍饥为荐。”《毛传》《尔雅》相同。但“饥”、“馑”在先秦还有其他训释,《谷梁传·襄二十四年》:“五谷不升为大饥。一谷不升谓之嗛,二谷不升谓之饥,三谷不升谓之馑,四谷不升谓之康,五谷不升谓之大侵。”[23](P266)又《墨子·七患篇》:“一谷不收谓之馑,二谷不收谓之旱,三谷不收谓之凶,四谷不收谓之馈,五谷不收谓之饥。”[24](P14-15)二者在具体说法上虽有不同,但都是以五谷熟之多少立差等之名,显然与《毛传》《尔雅》不同。而《韩诗》用《谷梁》之说,《韩诗外传》卷八:“一谷不升谓之(字左食右兼),二谷不升谓之饥,三谷不升谓之馑,四谷不升谓之荒,五谷不升谓之大侵。”[25](P704)又,《小雅·六月》“张仲孝友”,《毛传》:“张仲,贤臣也。善父母为孝,善兄弟为友。”《释训》:“张仲孝友,善父母为孝,善兄弟为友。”《毛传》《尔雅》解释“孝”、“友”词句完全相同。贾谊《新书·道术篇》有“子爱利亲谓之孝”、“兄敬爱弟谓之友”[26](P303)之语,意思与《毛传》《尔雅》接近,词句却不同,应为另一种解释。 《毛传》《尔雅》选择训释材料的这种趋同性,还体现在《尔雅》兼收两训,而《毛传》也一词两解,且两解都与《尔雅》相同,甚至词句也相近。如,《邶风·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毛传》:“济,渡也。由膝以上为涉。以衣涉水为厉,谓由带以上也。揭,褰衣也。”《释水》:“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揭者,褰衣也。以衣涉水为厉。由膝以上为涉,由带以上为厉。”陈奂说:“《传》云‘以衣涉水为厉’者,此本《雅》训弟一说也。……《传》云‘由带以上’为厉者,此本《雅》训弟二说也。‘由带以上’与‘以衣涉水’绝然不同。盖《尔雅》释诗之例,每存两说。”[27](卷三)陈奂是主张《毛传》本《尔雅》所作的,所以说《毛传》两训都本《尔雅》。《尔雅》释《诗》“每存两说”,正体现其汇编性质;《毛传》释《诗》也有两解之例,学者们以为备存古训。就《毛传》此条来说,“谓由带以上也”,看起来是解释“以衣涉水为厉”的,但“由带以上”与“以衣涉水”实际是从不同角度解释“厉”,即陈奂所说“绝然不同”,而《毛传》却把二者糅合在了一起。又,《小雅·鱼丽》“鱼丽于罶”,《毛传》:“罶,曲梁也,寡妇之笱也。”《释训》:“凡曲者为罶。”又《释器》:“嫠妇之笱谓之罶。”“嫠妇”即“寡妇”。《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嫠也何害?先夫当之矣。”杜预注:“寡妇曰嫠。”[22](P1013)“罶”两训,《尔雅》分释两处,《毛传》合而释之,词句都与《尔雅》接近。 三家《诗》中,《韩诗》保存下来的材料较多,拿《韩诗》训释材料与《毛传》《尔雅》比较,也可看出,《毛传》比《韩诗》的训释更接近《尔雅》。当然,《韩诗》训释也有与《尔雅》相同者,甚至有与《尔雅》相同或接近而不与《毛传》同者。如,《鲁颂·泮水》“屈此群丑”,《毛传》:“屈,收。”《释文》:“《韩诗》云:‘屈,收也。收敛得此众聚。’”《释诂》:“屈,收。”《韩诗》与《毛传》《尔雅》同。《小雅·小旻》“潝潝訿訿”,《毛传》:“潝潝然患其上,訿訿然思不称乎上。”《释文》:“潝,许急反。訿音紫。《韩诗》云:‘不善之貌。’”《玉篇·言部》引《韩诗》曰:“翕翕訿訿,莫供职也。”[28](P246)《释训》:“翕翕、訿訿,莫供职也。”“潝潝訿訿”形容官员们疏于政事,《毛传》的解释不易理解。《释文》所引《韩诗》说比较含糊,但意思还是与《尔雅》比较接近;《玉篇》所引《韩诗》说则与《尔雅》全同。虽然《玉篇》所引可能出自薛君《韩诗章句》之类,是《尔雅》大行之后,《韩诗》后学据《尔雅》而释《诗》,但此条至少表明《韩诗》有与《毛传》不同,而与《尔雅》相同者。不过,《尔雅》训释更多的则是与《毛传》相同或接近,而与《韩诗》不同或相差较远。如,《周南·葛覃》“是刈是濩”,《毛传》:“濩,煮之也。”《释文》:“《韩诗》云:‘濩,瀹也。’”《释训》:“是刈是濩,濩,煮之也。”虽然“瀹”有以汤煮物之意,但《韩诗》训释用词还是与《毛传》《尔雅》不同。《召南·采蘋》“于以采蘋”,《毛传》:“蘋,大萍也。”《释文》:“《韩诗》云:‘沈者曰蘋,浮者曰藻。’”《释草》:“萍,蓱。其大者蘋。”《毛传》《尔雅》释义相同,而与《韩诗》不同。《邶风·终风》“谑浪笑敖”,《毛传》:“言戏谑不敬。”《释文》:“谑,……《韩诗》云:‘起也。’”《释诂》:“谑浪笑敖,戏谑也。”《毛传》《尔雅》皆释整句,且较为接近,而《韩诗》训单字,且与《毛传》《尔雅》不同。《魏风·园有桃》“我歌且谣”,《毛传》:“曲合乐曰歌,徒歌曰谣。”《释乐》:“徒歌谓之谣。”《初学记》卷十五:“《韩诗章句》曰:‘有章曲曰歌,无章曲曰谣。’”[29](P376)《韩诗》“无章曲”既“徒歌”之意,但单从词句来说,还是与《毛传》《尔雅》不同,且没有《毛传》《尔雅》准确。《豳风·九罭》“九罭之鱼鳟鲂”,《毛传》:“九罭,緵罟,小鱼之网也。”《释器》:“緵罟谓之九罭。九罭,鱼网也。”《御览》第八百三十四卷引《韩诗》云:“九罭,取虾笓也。”[11](P3724)《毛传》《尔雅》从其形制解释,《韩诗》则从其功用解释。《小雅·正月》“视天梦梦”,《毛传》:“王者为乱梦梦然。”《释文》:“《韩诗》云:‘恶貌也。’”《释训》:“梦梦、訰訰,乱也。”“恶”与“乱”虽然义近,但还是有差别。 显然,用各有所本说是无法解释《毛传》《尔雅》选择的趋同性的问题的。实际,《毛传》与《尔雅》的关系是非常复杂的,简单地说《毛传》本《尔雅》而作、《尔雅》本《毛传》而成或说《毛传》《尔雅》各有所本,都不能反映出二者间的复杂的关系。《毛传》《尔雅》相同的训释,可能一部分材料来源相同,各不相谋;但由其很高的相同率、训释连词句都相同、选择的趋同性等方面看,虽不能说《毛传》本《尔雅》而作或《毛传》多据《尔雅》,但毛公在作《故训传》时参考过《尔雅》却是无疑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