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宋儒对儒学工夫论的思考,倾注了极大的热情。他们“对人心负面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就不能再空洞地只谈道德生命的理想,而是要落实在细密的道德修养工夫论上。而事实上,自我修养的工夫,如何成为圣人的研究,正是宋明儒学最独特的成就和贡献”(33)。 宋儒追求以“工夫”达于“本体”,强调对“心性”的体认,这与韩愈古文思想中的修养论,有明显的差异。韩愈虽然围绕“气盛言宜”之说,也关注到长养内在德性气质的重要,但在宋儒看来,他缺少对德性内在的察识体认,诚意工夫不足,是论道不精的表现。朱熹曾在高度评价二程之贡献时,指出了韩愈的局限:“天命之性,若无气质,却无安顿处。且如一勺水,非有物盛之,则水无归著。程子云:‘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所以发明千古圣贤未尽之意,甚为有功。大抵此理有未分晓处,秦汉以来传记所载,只是说梦。韩退之略近似。千有余年,得程先生兄弟出来,此理益明。”(34) 韩愈期望通过学习古文来修养身心,在宋儒看来,这条路对于明心见性,也是一条歧路,朱熹对韩愈陷溺于“文”而迷失本源,就多有批评,《朱子语类》云: 才卿问:“韩文《李汉序》头一句甚好。”曰:“公道好,某看来有病。”陈曰:“文者,贯道之器。且如六经是文,其中所道皆是这道理,如何有病?”曰:“不然。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岂有文反能贯道之理?文是文,道是道,文只如吃饭时下饭耳。若以文贯道,却是把本为末。以末为本,可乎?其后作文者皆是如此。”因说:“苏文害正道,甚于老佛,且如《易》所谓‘利者义之和’,却解为义无利则不和,故必以利济义,然后合于人情。若如此,非惟失圣言之本指,又且陷溺其心。”(35) 可见,“文”之于“道”,是外在的,朱熹认为韩愈如此看重“文”之于“道”的意义,是“把本为末,以末为本”。 如前文所述,韩愈主张通过学习“古文”来修身,与荀子学以成德的思路,有一脉相承之处,这当然与宋儒工夫论追求明心见性的孟学旨趣,明显不同,但学习“古文”毕竟不同于对圣人经典的被动学习,而是包含着丰富的主体能动因素,因此,韩愈的古文修养论,就不能简单等同于荀子的以学修身,而是容纳了孟学尊重主体德性的因素。朱熹一方面批评韩愈由“文”之“道”的路径是错误的,但也承认韩愈确有所见,承认他所谓“气盛言宜”之论,也关注到存养工夫的问题。《近思录》云:“学本是修德,有德然后有言。退之却倒学了,因学文,日求所未至,遂有所得。如曰:‘轲之死,不得其传。’似此言语,非是蹈袭前人,又非凿空撰得出,必有所见。若无所见,不知言所传者何事。”(36) 《朱子语类》更明确谈到“气盛言宜”与存养工夫的近似: (释氏)虽是说空理,然真个见得那空理流行。自家虽是说实理,然却只是说耳,初不曾真个见得那实理流行也。释氏空底,却做得实;自家实底,却做得空,紧要处只争这些子。如今伶利者虽理会得文义,又却不曾真见;质朴者又和文义都理会不得。譬如撑船,著浅者既已著浅了,看如何撑,无缘撑得动。此须是去源头决开,放得那水来,则船无大小,无不浮矣。韩退之说文章,亦说到此,故曰:“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则物之小大皆浮。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广云:“所谓‘源头工夫’,莫只是存养修治底工夫否?”曰:“存养与穷理工夫皆要到。然存养中便有穷理工夫,穷理中便有存养工夫。穷理便是穷那存得底,存养便是养那穷得底。”(37) 可见,韩愈的古文修养论,在宋儒眼中,有着复杂的面貌。如果进一步考察,会发现宋儒对格物致知的思考,与韩愈的古文修养论之间,有着相当值得关注的联系。 “格物致知”是宋儒工夫论的重要课题,“格物”是达于“本体”,明乎“心性”的重要手段。“格物”究竟应如何理解,宋儒展开了丰富的讨论,而其中程颐、朱熹的思考,最具有代表性。他们都认为,对圣人典籍、前代书史的虚心学习、深入领会、从容涵养,是“致知”的重要基础。朱熹尤其把这个涵养典籍的读书过程,视为修养工夫的重要内涵。而对于如何沉潜涵养,朱熹特别注重虚心涵味,以期实现一种完整的、精粹的把握。在《四书集注》中,他对“格物”有如下阐释: 《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38) 这个“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的“格物”境界,需要依靠虚心的沉潜,不能追求一蹴而就。朱熹对这一沉潜过程的体会,明显受到韩愈的影响,他曾说:“韩退之苏明允作文,只是学古人声响,尽一生死力为之,必成而后止。今之学者为学,曾有似他下工夫到豁然贯通处否?”(39)在他看来,韩愈等人“下工夫到豁然贯通处”,正与儒者涵养修养工夫的努力相近似。韩愈虽然在求道的路径上有所偏差,但他那种深刻的沉潜之功,是十分可取的,倘若用之于正确的方向,无疑是入道的梯航。 在韩愈与柳宗元之间,朱熹对柳宗元的批评更多,而他对柳宗元的不满,与柳氏过于理性化,缺少从容涵养,不无关系。朱熹认为,读书要完整地体会,不要只是枝枝节节地去领会,柳宗元富于思理,精于分析,用这样的态度理解圣人典籍,长于条分缕析,但失去了完整浑融的把握。朱熹曾这样比较韩、柳的不同: 大凡义理积得多后,贯通了,自然见效。不是今日理会得一件,便要做一件用。……不然,读得这一件,却将来排凑做,韩昌黎论为文,便也要读书涵味多后,自然好。柳子厚云,本之于六经云云之意,便是要将这一件做那一件,便不及韩。(40) 柳宗元富于怀疑精神,而朱熹认为,读书明理,虽然需要独立思考,但先要沉潜,不能一开始就去质疑,倘若如此,就难以虚心体会,难有真正的收获,他说: 某向时与朋友说读书,也教他去思索,求所疑。近方见得,读书只是且恁地虚心就上面熟读,久之自有所得,亦自有疑处。盖熟读后,自有窒碍,不通处是自然有疑,方好较量。今若先去寻个疑,便不得。又曰:“这般也有时候。旧日看《论语》,合下便有疑。盖自有一样事,被诸先生说成数样,所以便着疑。今却有《集注》了,且可傍本看教心熟。少间或有说不通处,自见得疑,只是今未可先去疑着。”(41) 在朱熹看来,注重沉潜的韩愈,对圣人典籍的把握也完整深厚,其文章“议论正,规模阔大”(42);柳宗元长于理性的思辨,文章“较精密”(43),但学习柳文“会衰了人文字”(44)。比较而言,深厚浑融的韩文,比思理精细的柳文更难学,所谓“韩文大纲好,柳文论事却较精覈,如辨《鹖冠子》之类。《非国语》中尽有好处。但韩难学,柳易学”(45)。 值得注意的是,程颐论及工夫修养,很少提到韩愈。程颐的格物论,与朱熹多有差异,朱熹的格物论主要和更多地强调对于外在事物的考究(46)。在这一点上,韩愈古文修养论与之多有可以相互启发之处。朱熹虽然批评韩愈路径有差,但他对韩愈、欧阳修等人的古文成就十分关注。他的工夫论与韩愈古文修养论的联系,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再次反映了韩愈古文观在思想史上的重要意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