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衣无缝”——并非自由拼合的模件 雷德侯在《万物》一书中这样定义他在书中用来形容中国艺术规模化生产的术语“模件”——“零件可以大量预制,并且能以不同的组合方式迅速装配在一起,从而用有限的常备构件创造出变化无穷的单元。”[5]4《古诗十九首》以及众多被认为产生在汉魏时期的古诗及乐府中(这二者之间通常会出现分类与界定的混乱)有着与这个定义相近的语言组织模式。并且,这些频繁出现的套语的组合模式也十分固定,一个意象或主题会像指路牌一样导向另一个主题(16)。这一组织模式显然与人们所惯常认为的那样不同,即认为诗歌是一种完全表现诗人内心感受的自由形式,它并不应有固定的语言叙述套路,倘若庸俗的作者不幸堕入了套路中,那么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诗人(17)。正如钟嵘所认为的那样,只有毫无拼接痕迹的“天衣”才配得上《古诗十九首》的浑然天成(18)。然而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单独看《古诗十九首》,那么这些套语以及其相互组合关系已经有了重复出现的迹象。最常出现的一个话题即对人生短暂的感慨,这一情感的表达有着标准化的模式,即“人生XXX”(19)。人生也可以由“生年”“年命”等近义词语替代。而其后所加的三字语不是以比喻或否定形式如“非”“不满”等来表达寿命之短,就是描述性的“一世”“天地”(后一句再以比喻、反问或直接陈述等极写时间急促)。产生这一感慨的场景也是标志性的——不是极凄冷的旷野墓地就是极欢愉的游乐宴会。这一句话在诗中出现的位置则较为随意,既可以放在开头而引发及时行乐的行为,也可以放在对枯寂景象的描写后,仿佛触景生情般得出了结论。不管怎样,这个话题后必然紧跟着另一个话题:及时行乐或追求功名。(这二者在本质上都是悟得生命长度之短暂后努力求得生命密度的增加)。 将目光放宽至汉魏诗歌,则描写人生苦短的类似诗句不胜枚举,出现的场合也与之相仿。一个略略熟悉相关背景的读者在看到这句诗时很容易产生心理预期,能猜测到之后的诗歌走向。很明显,这样的模式使创作变得有迹可循,也使作者被限制在狭小的框架内,所有能够表达的事物以及表达的方式均已被传统规定,他所能调整的只是具体使用过程中的细节,如究竟用什么比喻来形容人生之短。正好比已经基本定型的模件,其所应被安放的位置已经排定,工匠能做和应做的就是将它细微地打磨至更适合的状态。这样的比喻很容易颠覆人们对诗歌创作的基本印象,尤其是将“艺”层面的诗人与“技”层面的工匠相提并论或许会冒犯到那些坚信诗歌艺术纯粹与自由性的人们。但这样的比喻并非空穴来风,事实上,将《古诗十九首》放回古诗与乐府的大背景下,就会发现无数的相似乃至重复。 《明月何皎皎》中的“忧愁不能寐”[4]334就是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曹丕《杂诗》中的“展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曹叡乐府诗中的“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长歌行》中的“静夜不能寐,耳听众禽鸣”;徐干《室思》(四)的“展转不能寐,长夜何绵绵”;王粲《七哀诗》(二)中的“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以及著名的阮籍的《咏怀》中的“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等均表达了这个主题。其中可以发现无数模件式的组成部分:(经常是秋日的)明月、揽衣、床帏、抚琴、鸣鸟(虫)、观星、泪下等。这些模件并不一定要全部出现在每一首诗中,而是由诗人的个人喜好选择其中的一部分进行拼合。但有些核心是无论怎样都不能被省略的,如关键句常为“XX不能寐”。组合的顺序也不能轻易更改,通常诗中的主人公在夜晚难以成眠,于是披衣走出室外,见到明月或星空,听到鸟啼或虫鸣,因此忧愁难止,叹息或流泪。有时作为附带,还会有主人公走回房内的结尾。 “夜不能寐”并非是单独出现的主题,“不能寐”的原因如果在诗中被提及,要么是客行在外的思乡之情和彷徨不见出路的“穷途”之感,要么就是思妇怀游子的相思之情。因与思乡有关,诗中也往往有淹留外乡而志不得成的悲慨。于是这个主题便成为引向行旅主题的一个楔子。的确,这些情感很有可能是当时可以创作诗歌的群体所共同具有的,但是令人怀疑的是,这些作者是否真正有着如此相似的夜中徘徊的经历?词汇以及词汇间组合高度近似的诗歌并不太可能产生自千差万别的个人经历中,唯一的解释即这些作品也许产生自诗人的“想象”,而这种“想象”受到传统的高度影响(20)。 这种影响并不仅是简单的相互模仿与拟作,而是一个口头诗歌形成与传承传统下作者们下意识的趋同倾向(21)。他们在一个可能存在的(尽管是非主观形成的)庞大诗歌语料库与组合规则的影响下,将一些词汇娴熟地加以小幅修改并重新组合,而这种拼合的程式化以及模件化在汉魏诗歌中并不稀见。 (责任编辑:admin) |